盲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蒙家养父母曾经说：“这个小姨长得真的很漂亮。”如今看来，确实如此。虽然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是丝毫遮掩不住她的美丽，小姨明亮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印证着蒙家老夫妇的话。盲姐从小姨的神情中读不到一丝对自己的怀疑，就略略放宽了心，走上前说：“小姨？”

小姨爽朗的笑了两声，赶忙答应着：”哎，哎，你看看，我们小希越发漂亮了。“

娄承德赶忙接话说：“梅兰，你该叫他小雅了。”

盲姐拉着她坐下，本想告诉她蒙家老夫妇已经亡故了，娄承德说：“我已经把你的事和小姨说了，你就别提了，免得伤心。”

盲姐点点头，问道：“小姨怎么会来这里呢？”

这小姨原名蒙桂兰，有一张好脸蛋和一副好嗓子，从小就跟着戏班子咿咿呀呀的，戏班里人嫌弃她名字俗气，就用梅兰竹菊的前两个字替换了。梅兰唱戏的功底虽然上不了什么台面，但是偶尔做做杂活前后串个场子不是什么问题。村里人都嫌弃她成天在外面混，又是个戏班子的，一直也没许上个好人家，后来渐渐的和梨园行里的一个唱旦角的小子好上了，这小子不是别人，就是娄家老二媳妇儿的弟弟文少亭。

梅兰和少亭情投意合十分般配，从不吵架闹别捏，俩人都不事农务，日子虽然苦，但是总能互相扶持着过。有一天俩人正插科打诨的闲扯着，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到村东头的场子上集合。”

少亭说：“都快放午饭了，又是什么事，过去看看再说。”

二人跟着大伙熙熙攘攘的到了原本晒麦子的场子上，看到场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立起一个大烟囱，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很是纳闷。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领头的拿着大喇叭喊着：”乡亲们都静一静，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说。大家看啊，这公社也搞起来了，吃饭都在社里，家里的这些个闲着的锅啊盆儿啊的，也该发挥点作用了。”

大家面面相觑，想着能有什么作用，又听到大喇叭里的声音：“大家看，我身后这个就是个炼钢炉，大家把带铁的东西都拿来，让张书记过过眼，合适的就放到这个大炉子里，炼出来的钢铁能造飞机造火车，大家说好不好啊？“

少亭本来就是个孤傲性子，看到这事儿似乎与自己无关，就笑着说：“哟，就这个土窑还能炼钢铁呐？烧人都烧不死吧！”

领头的原本兴高采烈，突然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又听得村民们一阵大笑，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扯着嗓子问：“你是哪位啊？”

下面人哄笑着说：“您不认识啊，哈哈，他上了妆扮了相，你就知道是哪门子的姑娘了，哈哈哈。”

领头的听了，清了清嗓子说：“这里可不是你搭台唱戏的地方，就你那点本事，这儿还轮不上你说话。”

少亭听了也不恼，笑着转身就走了，边走边说：“我没大喇叭，说着唱着照样有人听，有些人没了喇叭，恐怕是一身本事无处使咯。”领头的和张书记听了，知道是在讽骂自己，脸色虽然变了，但是碍于大伙都在，还是硬着头皮传达了上头的精神。

到了下午，家家户户都提着一些破铜烂铁过来了，张书记一家一户的登记，合适的物件就留下，不合适的就还回去，直到黑天了也没见少亭家里来送东西。张书记悄悄的对领头的说：“你看，那小子脾气还真硬，到现在面儿都没露一下。”

领头的边拍着腿上的灰边说：“今儿忙了一天，也累了，明天再会会他。”

第二天中午，家家户户都拿着碗筷去公社领饭，大家不急不躁的嬉笑着，少亭让怀着孩子的梅兰坐在一边，自己上前排队去了。前头已经在吃着的人交头接耳的说：“今天这饭菜还真不错，你看看这大肥肉。”“是啊，这一口下去，那个香甜。”

少亭回头看看梅兰，心疼的想：“总算能让娘儿俩吃点好的了。”轮到少亭的时候，大师傅只给他盛了一瓢飘着菜叶的汤水。少亭说：“师傅，您还没给菜呢？”

放饭的男人头也没抬，说：“你的就这么多，赶紧一边吃去。”

少亭问道：“师傅，您看别人都有肉呐？”

”肉？你还想吃肉？想吃自己回家做去。”然后就招呼后面的人上前。

少亭知道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本来想开口大骂，但是想到梅兰和孩子，性子软了下来，低声说：”师傅，您看我吃不吃无所谓，但是看在没出生孩子的份儿上，先给我。我一会就把家里的物件儿都拿来。“

在一旁帮着维持秩序的女人瞥见梅兰隆起的肚子，说：”来，你把碗拿过来。”

少亭边递过碗边说：“谢谢了，谢谢了！”

女人刚把肉菜盛好递到少亭手里，腰上便挨了一脚，连人带碗被踹倒在地。少亭回头看见是昨天那个领头的，心里的火一下就窜了上来，站起来大骂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梅兰见丈夫被人欺辱，赶忙走过来护着，“少亭，我们不吃了，我们回家。”

少亭揉了揉刚被踹过的侧腰，扶着梅兰说：“一帮畜生。”

领头的听到少亭骂自己，又要上去动手，站在一旁的人赶忙都拉着他，说：“算了算了。”

梅兰和少亭互相搀扶着回了家，少亭就是靠着身段和嗓子过活，本就没做过什么重活累活，如今被这个莽夫一脚踹在腰上，立刻就直不起身了。梅兰知道少亭担心什么，安慰道：“且养几天就好了。”

少亭拉着梅兰的手，关切的说：”你还饿着的吧！哎，梅兰，你去把家里能上交的物件儿都收拾收拾，一会交到场子上去。”

梅兰说：“哪还有什么东西啊，最多就是几个脸盆。”

少亭顿了顿，又摸着腰哎呦了两声，说：“你把家里的那个红缨枪拿去吧，枪头还有点用处。”

梅兰皱着眉：“那怎么行，那可是师傅临走的时候传给你的。”

少亭说：“这年头谁还听我们唱啊！很多东西心里想着就好了，也不用硬留下什么。你把这个交上去，也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决心，说不定就不为难我们了。本来就缺粮少穿，你这身子可不能再受苦了。”

梅兰不情不愿的从里屋拿出一个包着红布的长枪，少亭头也没抬，说：”快去快回。”

梅兰带着家里的几个物件儿去了场子上，远远的听到领头的用大喇叭喊着些口号，邻居孙姨看到她大着肚子还提着东西，就走上去帮忙，说：“少亭呢？怎么让你来了。”

梅兰说：“孙姨，我家少亭还是直不起腰来，让我来交东西，收东西的人在哪呢？”

孙姨说：“少亭还年轻，养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来，我帮你拿着，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梅兰点点头，跟着孙姨走上前去，见张书记正在那清点和记录。梅兰说：“张书记，我家来交东西了。”

孙姨说：“张书记，你看看，都能用的吧？”

张书记见是昨天见是梅兰，摆出一副赖皮的脸来，说：“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别被人糊弄了。”张书记把包裹打开，见到一杆缨枪，笑着说：“这种破烂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便顺手扔到了地上。

梅兰赶忙宝贝似的捡起来，擦了擦说：“书记，这是我家师傅传下来的，原本也不值什么，您看没有用的话，我就拿回去。”

张书记看她的神情，知道这东西必然是很重要的，就说：“怎么没用，你拿过来。”又假装仔细看了一下，说：“这木杆不是还能烧火的吗？”

梅兰说：“书记，您看我给你搬一堆柴过来行不行，这点儿木头也派不上用处。”

孙姨知道张书记这是在故意为难梅兰，就笑着说：“就是就是，张书记，我你要多少柴我去帮忙搬，我家还有俩断了腿小凳子，我一会拿过来。”

张书记转了转眼珠，说：”成，那你先拿回去。“

孙姨又说：”张书记就是明事理，你看，这娘儿俩大半天了还没吃上一口，要不然？“

张书记说：”我又没不让他们吃。“转身便去忙别的了

梅兰紧紧攥着那杆枪，笑着说：”没事儿，孙姨，我先回去了。”

孙姨关切的说：“那你慢着点儿。“

走到半路，中午帮着放饭的女人从对面走来，走进时低声对梅兰说：”来，拿着。“梅兰接过女人手上的一个小包袱，热乎乎的，梅兰知道是吃的，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女人赶忙就走开了。梅兰回了家，看到包袱里一个大碗盛着半碗肉菜两个馒头。她走到少亭跟前，看到少亭迷迷糊糊的睡着，梅兰说：“少亭，起来吃点东西吧。”

少亭转过头，看到梅兰手上的碗，说：”你先吃。”

“少亭，你看还有什么？”梅兰边说边把缨枪放到少亭的枕边。

少亭哭着说：“他们没要吗？好好…”然后又一阵疼痛涌了上来，少亭捂着腰说不出话。

一会哭一会笑的小姨诉说着往事，娄承德站着望着远方，年近40岁的眼神里写满了沧桑。盲姐静静的听着，跟着小姨的情绪也禁不住噙着泪。娄玉国站在房门口，不可思议的听着这个故事，让他心神不宁的并不是坎坷的往事，而是眼前的这个小姨和丈夫的感情。

玉国从未见过爹妈亲热，也未感受到过男女之间那种如胶似漆、相濡以沫的情感，他听着眼前的这个小姨饱含深情的回忆着她的过往，内心竟有一丝冲动。他又转头看了看盲姐，那与年龄不符的眼中也写满了故事，玉国心想：”小雅妹妹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是不是也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他愣愣的看着盲姐，懵懂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