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风受了天帝一掌,在慢慢沉入河底时,他看到了天帝脸上的神情。
那张不属于天帝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就好像是那日琯儿趴在许儒寅的坟上,望向着坟土,眼里所含着的爱意。
潮风随着海浪沉入了河底,他的血引来了大片的游鱼,最后无力地瘫倒在淤泥里。
耳边传来苍术断断续续地声音,潮风的身子一颤,想要从泥里爬起来,却因为内丹受损,失了力气。
苍术的最后一口气留在海风里,冲刷净了礁石的河水在天河上慢慢流淌。
潮风躺在河底的淤泥中,仿佛看到头顶的河水倒映出了苍术的影子。
他伸出手,想要离苍术近些,然而那影子瞬间被海浪淹没。
他没能见到苍术最后一面,也没能听到苍术最后的话。
潮风的心忽然绞痛起来,他的口中汩汩不断地冒着鲜血。
他再也没有弟弟了。
再也不会有人跟在他后面,叫他一声大哥。
若是他知道,今日苍术会因救荷华而死,那日必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答应珩缨的请求。
可是即使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苍术再也没有办法回来。
潮风心神俱灰,仿佛一具死尸,陷在了淤泥里,任由河水灌进自己的鼻腔。
然而此时,头顶却传来了父君的声音。
“潮风,为父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玄鳞顿了顿,沉声道:“打架不仅没打赢,还把你弟弟苍术给打没了。你现在这个样子,配得上做天河的少主吗?”
玄鳞刚闭关出来,就听底下的人来报,说他的两个儿子,在天河上使了好大的阵仗跟人打架。然而他正想上去瞧一瞧,去看到了化为灰烬的苍术,和瘫倒在淤泥里的潮风。
想到失去了小儿子,而大儿子如今又是一副挫败的样子,玄鳞的心一痛,眼里蒙上了一层浑浊。
听着父君的话,潮风想起了平日里自己是如何教苍术打架。
然而,他再也教不了苍术了。
潮风张了张嘴,喉咙里的鲜血飘在了周围,他呛了几口水,气若游丝地道:“父君…儿子不孝…未能照看好弟弟…”
说罢,便歪了头,昏了过去。
玄鳞见潮风闭上了眼,沉着脸,连忙施法护住他的心脉。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再也不能失去剩下的这个儿子了。
玄鳞渡了些修为给潮风后,搭了搭他的脉,稍稍松了口气。
潮风的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修为也散得差不多了。
“来人,将少主抬下去。”玄鳞挥手招来两个虾兵,捋了捋自个身上的衣衫,向河面游去,打算去会会到底是谁在天河大闹了一场。
他招来了潮水和海浪,然而听见有人叫他时,思绪稍稍一顿。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玄鳞从浪潮里走了出来,见着岸上昏倒的村民和站着的两男一女,眼神落在了方才开口的男子身上。
他一眼便看穿,那张披着应龙的脸的男子,是青丘的九尾狐,也是三万年前屠了天界的罪魁祸首,狐帝子戚。
玄鳞看着子戚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时,子戚也是用他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时子戚还不是青丘的狐帝,他只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九尾狐而已。
当年鸣蛇与狐族的一战,玄鳞带着族人输得彻底。
在被狐族赶出青丘的那个晚上,玄鳞站在青丘的山门前,看了看周围伤痕累累的族人,痛心疾首地对着老狐帝撂着狠话,“狐帝!我鸣蛇一族,势必要洗刷今日之仇!”
老狐帝却摸着子戚的头,轻飘飘地回了他一句,“噢,玄鳞。我等你来寻仇,我的儿子也等你。”
玄鳞气不过,想冲上去再与狐帝较量,却远远地看着狐帝周围那个漂亮的小公子,他的口中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无用。”
后来,玄鳞带着族人出了青丘,正巧遇上了父神造天河。父神见他们没个归处,便提议让他们住在天河下。
只是这名为提议,实为镇压。
鸣蛇一族向来被视为食人的凶兽,父神也是担心他们再为祸人间,便在天河上设了层结界,一压便是几十万年。
这十几万年来,虽然他想着寻仇,奈何被父神和天帝的结界压着。
可是他却日日想起子戚口中的那句“无用”。
三万年前,好不容易等到了天帝应龙殒身,天河上的结界消失,又传来了狐帝登基,合并了天界与青丘的事。
鸣蛇一族,实属妖界。
妖王知道玄鳞心里一直对青丘有恨,但是为了大局着想,再三告诫过他不要招惹子戚,也不要向子戚寻仇。
毕竟那只狐狸连天界都敢屠,天神应龙都敢杀,保不准他那天不高兴了,再灭了妖界。
玄鳞稳稳地站在河面上,沉声道:“狐帝,我们两族虽然有世仇,但是多年来我看在妖王的面子上,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今日不仅伤了我的大儿子,还杀了我的小儿子,难道,还想与我撕破脸面吗?”
天河上的海浪声太大,荷华的耳畔净是风声和海啸,打起的浪花正巧将玄鳞话里的“狐帝”二字吞噬了。
天帝瞄了眼荷华的脸色,见她脸色自若,便松了口气,缓缓道:“玄鳞,不是你给我面子,而是我给了你脸。今日,是你的儿子先欺负我的人。我只是想替你管教,然而下手却重了些。你知道,我一向下手没个轻重。”
说罢,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挑衅地看着玄鳞,挑眉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我没想到,你们鸣蛇那么无用。”
他说“无用”两个字的神情,就像他少年时,对着如丧家之犬的玄鳞说的一样。
玄鳞的心上仿佛扎了一根针,他心底的恨意越来越浓。
月老见着这二位剑拔弩张的气势,移着步子,偷偷往荷华身后躲了躲,扯着她的衣袖,小声地道:“陛下的嘴巴未免太毒了些…”
荷华点点头,觉得月老说得甚是有理。
然而她一想到之前自己是怎样跟苍术说话的,脸上便有些不自然。
荷华斜觑了月老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月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话原来这么多。”
月老谦虚地摆着手,笑道:“噢,不妨事,那你现在发现了。”
荷华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她捏紧了拳头,忍住想要将月老丢进河里喂鱼的冲动。
毕竟她知道,月老这个人,脑子不太好。
看着玄鳞有备而来的架势,再加上方才他与天帝说的那一番话,荷华心里差不多猜到了玄鳞的身份。
他是苍术和潮风的父亲,是向他们寻仇来的。
海上的风骤然升起,霎时间海啸声此起彼伏,犹如玄鳞眉间隐忍着怒气。
他看着子戚那副令人不快的嘴脸,手里腾腾地握起了一股灵力。
天帝都像是不在乎玄鳞会做什么,他胸有成竹地缓缓开口:“玄鳞,你想清楚,你若是出手了,今日结下的就不是潮风跟荷华的仇,而是你与我的仇。是鸣蛇一族,也是妖界与我的仇。”
他料定了玄鳞不敢出手为自己的儿子讨回公道,将一席话说得既明白又诚恳。
荷华看着神情自若的天帝,心里感叹不已。
想不到,三哥还是如此护短。即使不是白泽,是她,三哥也不会让人欺负她半分。
她想起了在之前在天魔大战时,澜狳在阵前叫嚣,要让她为魔族的脸面偿命。
那时候,三哥也是像如今这般,将她护在身后,不让人伤她半分。
玄鳞细细品了品子戚的一番话,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半响后,将手里的灵力散去。
他作为鸣蛇一族的君主,做不到为了替两个儿子报仇,而赔上一族的性命。
面对着杀子仇人,他不仅不能为儿子报仇,还要卑躬屈膝地将仇人送走。
玄鳞长叹一声,恨恨地看着岸上站着的男人,眼眶因为强忍着恨意和屈辱,而红得厉害。
末了,他微微弓着身子,低头垂眼,抬着手,在一片海浪的哭泣声中,颤抖着声音,缓缓地道。
“恭送…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