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吴一的字写得挺好,笔锋锐利,力透纸背,笔迹潇洒流畅,丝毫不见滞涩,勾捺撇点也是干脆利落,想来在书写一道上,绝对是下过功夫的。
穆芸筝嘴角牵了牵,这字倒是和他的性格一样,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总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显露出千般魅力。
只见信上写道:姑娘,见字如面,等你发现信时,想必我早已随军远渡重洋了。
这一夜来因我鲁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思量再三很是过意不去。
我又身无长物,从前在军营供职时亦不晓得置办家产,唯有那金锁,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礼虽轻薄,但恩义尤记心中,还望姑娘收下莫要嫌弃。
古人言曰:常拟报一饭①,姑娘于我之恩情,远远多过这一饭之恩。倘若此去渤海,吴一有幸建立战功,他日归国,必仿雀鸟衔环以报姑娘之恩情。山高水长,望卿珍重。
李吴一字,昭徽二十二年元月二十六。
穆芸筝看完,一时间心绪难平,可等这阵情绪过后,又有些怅然若失。
倘若她只是个普通的深闺女子,看到这样的书信,怕是要感动到哭了吧。可她终究与一般的女孩儿不同。
这一日的惊心动魄,清楚明白的告诉她,自己与强者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一旦离开了宋宅,没有了姥爷这颗保护伞,弱小得只能任人摆布。
她甚至不敢想象,李吴一若是再偏执一些,之后的情况,怕是会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下去。
在之后的岁月里,她必然会十分痛恨圈禁了自己的始作俑者。
而李吴一一旦磨平了最初的热情,又是否会厌倦?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又会怎么做,是杀了自己,还是将破碎的自己遣送回宋宅,让李唐皇室也尝尝被天下人耻笑的滋味?
可其实她并不是很在意他会对自己怎样,因为被侵犯从来不是承受一方的错。她只会担心姥爷,怕他会接受不了将外孙儿推入火坑这一事实。
不过好在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她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宋宅,李吴一也放下了执念,安心远渡渤海建功立业。
经历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反而让她有了一定的觉悟。
她想李吴一一个古人都能够心思通达,做出让步,她又何必死死揪住那可笑的一线生机,让自己越陷越深,难以堪破死局呢。
好半晌,她垂下了手,举着烛盏来到了堆叠卷轴的耳房。
平日里因她仔细宝贝着这一屋子的卷轴,明令禁止过丫鬟们来此间洒扫。是以除了常用的案几,蒲团,旁的地方几乎落满了灰尘。
就前一日她还把写废的纸张扔的到处都是,地上都没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而此刻一地纸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案头一沓整整齐齐,又带有褶皱的浣花笺纸。
穆芸筝跪坐到蒲团上,把烛盏放下。她也没去管那一沓纸,而是环顾四周。看木箱上的灰尘斑斑驳驳,有明显被剐蹭到的痕迹。
她似乎能想象出李吴一蹲下捡纸团,在地上来回挪动的时候,衣摆身体与房内摆设接触到,这才会破坏了一室的安宁。
之后他肯定小心翼翼地摊开这些废纸,生怕弄出异响吵醒外间的自己。
穆芸筝有些坏心的想,自己写的那些元素与公式,他肯定看不懂,大概会当成姑娘家的鬼画符来看待。亦或者他根本没又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只是不想好好的浣花笺纸被当成废纸处理。
做完这些他坐下写信,脑中思路清晰,下笔毫无滞涩,想必是一开始就想好了之后的打算。
可后来,他又为什么改变主意,答应姥爷带自己远走高飞了呢?
穆芸筝趴到案几上,翻来覆去看那张信笺,即便是把它盯出个洞来,也想不出问题症结所在。
不知愣怔了多久,突然屋外响起了叩门声。
穆芸筝回过神来,小心把信纸折好塞进袖袋,这才去开门。
外头的卉莞见姑娘这么给面子,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姑娘,您快去劝劝东家把,大晚上的非要吃八宝鸭,阿寿姑姑们都快急死了。”
八宝鸭俗称糯米鸭,需要将整鸭开肚,塞入拌有各色山珍海味碎丁的糯米蒸煮烹调而成。但糯米胀腹,别说大晚上,就是白日里也不敢让姥爷多吃的。
穆芸筝脑壳都痛了起来,忙披上衣服,领了卉莞来到前院。
宋公端坐主坐,正指挥着家仆们撤去堂屋里所有丧葬事物。
秦隐问道:“东家,尸首怎么办?”
宋公拢着袖子挑刺:“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实在不想送就找个地方埋了,权当用来镇宅。”
穆芸筝:……
计划的挺周密的,连尸首都准备齐全了。
常管家忙道:“埋了陆县令那边没法交代,还是运回去吧。”秦护卫忙应声,指挥着阿良他们把躺了尸首的木板抬走了。
宋公道:“都收拾干净,晦气死了。”
穆芸筝忍不住嘀咕:“还不是自己弄得。”
宋公听见了,转头看了看外孙儿,又一言不发地转回头去,“我的八宝鸭呢?”常管家忙应道:“这宰杀拔毛也要时间,您再等等。”
宋公道:“那炙羊腿呢?”常管家道:“现在这个时候上哪找鲜羊腿啊。”
宋公眼看就要发作了:“那毕罗糕呢!”常管家道:“现在这个季节,别说新鲜樱桃,樱桃干都没有。”
宋公气的吹胡子瞪眼:“我每月给你们发几贯月钱,到头来什么忙都帮不上,要你们有何用,都回家种地去算了!”
一众家仆忙低下头去,生怕东家生气起来挨个数落过去。
穆芸筝看不下去了:“姥爷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时人讲究一日三餐日入不食,宋家自然也不例外。姥爷如今年岁渐长,肠胃比不得青壮年,尤其是在饮食方面,她嘱咐过多少次要少油少盐忌酒。
往常外出与当地的商户约谈生意,在食肆里吃个小酒,秦护卫都会给他把着个度。更别说这都大晚上了,就不怕吃下去积食难受得睡不着觉。
宋公见不得外孙儿爬到头上,气急败坏道:“我数落自家的下人,轮得到你管?”
穆芸筝听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点点头道:“我一个外姓人,当然管不着你。”说着甩下了卉莞大步往门口走去。
宋公喊道:“你敢走出这个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穆芸筝头也不回吼回去:“你尽管打断好了,反正只要留着我一条命,照样能给你宋家延绵香火。”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话题上,宋公头痛不已:“走走走,都给我走!走了就不要回来!”吼完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一拂袖把案几上的杯杯盏盏全扫到了地上。
丁零当啷碎成了一片一片,堂中家仆立刻停下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而那厢穆芸筝已经打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公发了一通火总算冷静下来,赶紧往外头张望,哪里还有外孙的影子,“秦隐,赶紧把孙小姐找回来,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在外面瞎逛成何体统!”
秦隐连忙应是追了出去,没走几步就发现孙小姐负手站在东街拐角,听到声响回头,见是秦护卫眼睛都眯了起来,“秦隐,我有话要问你?”
秦护卫感觉出了姑娘的不怀好意,心里打起小九九,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环儿的卖身契还捏在我手里。”说着似乎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从袖带中抽出了一张笺纸。
秦隐苦笑道:“姑娘,您就算不用武环威胁,小人也会知无不言。”
穆芸筝点点头:“很好,我且问你,今早你们串通我院里的丫鬟迷晕我后,到底对李吴一说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带我私奔?”
秦隐有些诧异,“难道李小郎没有同姑娘细说?”
穆芸筝摇头,李吴一这人性格好是真的好,但实在太过闷骚,什么都藏在心里,她又不会读心术,如何知晓他的想法。
“倘若李小郎不与姑娘细说,必定有他的苦衷。姑娘不妨想想,他为何不肯据实相告。”秦隐道,既做到了不出卖李吴一,又出言提点姑娘,当真面面俱到。
穆芸筝向来虚心受教,听到秦隐的话后,倒是开始反思自己了。
她把所有事都捋了一遍,从李吴一闯入宋宅开始。
他半年前被逐出军营,当今世道,出入城镇县城,若没有一张路引寸步难行。所以平民百姓要想跨越半个疆土前往邻国,必需要朝廷下放的官方手书,方能顺利通行。
可李吴一一来被贬斥为民,二来没有义务跟着狼骑营前往渤海。无论怎么看,渤海一役都跟他没有关系。
而先前他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他为什么疲于奔命?就不怕连续熬夜中途猝死?
她虽然不了解固北军的行军速度,但心中的后世疆域图让她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甘州坐落于后世的甘肃,幽州则是北京,全程一千四百公里的路途。
任凭狼骑营速度再快,想要完整地率领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肯定要中和了所有将士的体能素质,才能保证全员安然抵达幽州。
单从李吴一的表现来看,狼骑营的整体武力值应该相当的高。若人人都是一等一的将才,死一个人就是固北军的损失,所以主将绝不可能把人当牲口使。
也就是说李吴一的确不眠不休连续赶路,但因为他非营中将士,糟践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但他肯那么拼命,是认定了自己有机会重回固北军。事实上一开始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才会对自己克扣了出海名额那样深恶痛绝。
之后他毒发吐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态度还是正常的,真正发生改变是在自己昏迷以后。她当时还特意看了下日头,正正好晌午时分。
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性情突变,这太不正常了。除非是真正触及到了他的底线,才会使之心念俱碎。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李吴一从小无父无母,关于亲人的问题肯定打不倒他。而被逐出军营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他的反射弧不可能长到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再结合先前的种种,青年人的殷殷期盼,面对自己的威胁适时服软,足以证明他很珍惜回固北军的机会,第二天更是留下书信,字里行间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丝毫不像会放弃追逐偶像的样子。
可才两个时辰的功夫,他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说出了屈于他人裙带之下这种话。即说明了他直到抵达幽州,临出海前,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穆芸筝怔怔道:“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
秦隐道:“先前李小郎执意不肯答应东家的请求,一时争辩起来说漏了嘴,为了让他死心,东家设了个局,将狼骑营主帅请回家…”
穆芸筝道:“是谁出的主意?”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青年人即使知道帝王对他动过杀心,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之后更是亲口说出连做梦都想追逐镇疆王脚步这种话,足以证明……
果不其然秦隐道:“是镇疆王伙同了渤海主仆将他诓骗至此。若非他临时起意闯入宋宅,恐怕等到了渤海,都还在为固北军卖命。”
穆芸筝一想到他当时恳切哀求,让自己高抬贵手的语气,突然觉得镇疆王此举与杀人诛心无异。
秦隐担忧道:“姑娘,您不要怪罪东家,他只是太害怕了,怕您会像大娘子一样囚困深宫永无宁日。”
穆芸筝苦涩一笑道:“我有什么资格替他怪罪姥爷?”
秦隐道:“东家担心您一人在外会有危险,他年纪也大了,您不要跟他犟,回去吧。”
穆芸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宋宅的大门,心底里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宋宅与她而言,亦是另一个牢笼,层层叠叠的道德枷锁,捆缚得她举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