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喜姑姑迟迟不见姑娘起身,想到昨日与她做的约定,不免焦虑,忙跑来引香居将她揪起。
穆大夫被吓了一跳,见是喜姑姑,又脑袋一磕趴到了她怀里。
姑姑身上总是有股烟火气和食物香气,小时候她就特别喜欢钻在姑姑怀里闹腾,总感觉跟她待在一起就不会饿肚子。
大人都当她是孩子心性,她也乐得装疯卖傻,到后来反而养成了习惯,见谁都能一头栽到对方怀里。后来及笄,身边的丫鬟们开始掌事,她才不再粘着姑姑。
直到今天她故技重施,直磕得喜姑姑怔愣当场。
她突然意识到姑娘即便再大,也是自己一手照料养大成人。如今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与有情郎终成眷属,不由心下酸楚。
喜姑姑摸着她的发顶道:“姑娘,醒醒,小人都准备妥当了。”
穆芸筝闻言登时三魂归位,她忙立正身体,“姥爷没有发现吧。”不过就算姥爷再精明,也不可能猜得到她会策反了姑姑为自己谋事。
喜姑姑道:“保准万无一失。”说着她将姑娘拉起来摁到妆台前,捻来篦子梳那一头漆黑的及腰长发。
她还记得刚见到姑娘那会儿,瘦瘦小小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草一般,随便一拽就能拉断一撮。
她当时都有点难以置信,二娘子那样姿容姣好的模样会生下她这么个瘦猴。
直到东家与她细细说了来龙去脉,她才得知孙小姐在登州过得有多苦。并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照料姑娘,不再让她受一丝委屈。
也幸亏姑娘懂得爱惜身体,虽说长久以来从不用什么外物保养,但内里的调养很是精细,再加上眉目五官顶顶的好,吃食跟了上来,出落得一年比一年仪容俊秀,静坐之下也是人人艳羡的美娇娘一个。
但一想到今日她要谋划的事,喜姑姑不免惆怅:“只是您去了长安,小人就没机会为您梳头了。”
穆芸筝本打算让她给自己扎个道士髻就好,闻言心下一软,“等我回来,多得是岁月静好,到那时你别赖我烦就是了。”
喜姑姑打趣道:“行行行,小人就为您梳一辈子,不离不弃。”
穆芸筝笑着转回去,从妆奁里挑出来一枚镶金玉梳,累丝缠枝花卉手镯。
说到这手镯,又是桩有趣的旧事。她因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有所亏损,成年后无论怎么吃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姥爷平日里又喜欢给她搜罗女孩家的首饰,时不时就从外面抱了一堆金银器物逗她开心?
但由于瘦弱,臂钏这种东西用不上,时常被她拿来当攀膊用。
姥爷见后直呼暴殄天物,但还是差人将臂钏的尺寸缩小,打造成了镶宝石、玉石的豁口臂环。
她给自己套上手镯,看着铜镜里姑姑的面庞道:“姑姑,给我梳个像样的发髻吧。”也及笄好几年了,都没认真捯饬过自己,白瞎了姥爷准备的这一堆钗环首饰。
喜姑姑笑着应好,取了刨花水为她抹匀鬓发,巧手麻利翻转,为姑娘结了个灵蛇髻,在底部系上翠绿发带,簪以镶金绿松石玉梳,精巧花型短簪点缀两鬓,显得整个发型飘逸灵动。
穆芸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觉一阵恍惚。她来这个时空十八年了,虽然已经记不清前世的模样,但每每看着镜子,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种感觉尤其不好,所以她并不喜欢倒腾自己,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是内心排斥,始终觉得自己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幽魂,游荡在这个时空,虽然躯体束缚着,但至少灵魂是自由的。
而这两天的坎坷磨难,让她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不是在打游戏或者角色扮演,是真真切切活在当下,与这个时空里的亲朋友人互相羁绊,荣辱与共。在之后的日子里,依然要依附在这具身体里,早已与镜中的那个人融为一体。
喜姑姑见她发呆,不由小声催促:“姑娘,洗漱吧,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穆芸筝回过神来,站起身见丫鬟们立在门口,一个个像鹌鹑般埋着脑袋,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卉莞年纪最小,来得快去的更快,颇为没心没肺,她道:“我们在等姑娘示下。”
其余几位怯怯抬眼看房中二人,都指望喜姑姑能在姑娘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当然她们会与宋公合谋算计姑娘,也是抱着丝的侥幸心理,毕竟姑娘若真与姑爷远走高飞,日后主仆几人怕是再难见面。为了她的幸福着想,她们甘愿背上卖主求荣的罪责。
却唯独忽略了当事人的感受,更没想到姑爷居然会放姑娘回家,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穆芸筝哪里不知她们的想法,院里三个丫头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品性如何心中自有定论。何况做仆从的卖身契在主人家手里捏着,她们哪有拒绝的资格。
这事归根究底还是姥爷做得妖,要不是他,自己昨日不会遭逢大难,李吴一也不会知道真相,闹得如今惨淡收场。
她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洗漱吧,伤口不能沾水,还得你们伺候我净面。”
丫鬟们知道姑娘明明可以让喜姑姑代劳,会这么吩咐完全是在给她们一个台阶下。
几人登时喜形于色,清韵卉莞欢呼雀跃地跑去灶房,清音环儿则进屋为姑娘挑选要换的衣裳。
穆芸筝与喜姑姑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环儿根据姑娘的发带颜色,选了套墨绿色夹袄下裳,清音则为她挑选了一双月白暗纹绣鞋。
穆芸筝见环儿要抱了脏衣裳去洗,想起李吴一的信和金锁还在袖袋里,忙拦住了她。待取出信笺与金锁,她也没在意几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出门往前院堂屋去了。
来到前院,刚穿过了月洞门,穆芸筝脚步一顿。而坐在廊檐台阶下吃饭的那人也适时抬起头来,二人视线撞在一处,都不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