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光线充足，穆大夫看到了对方脸上的五指印，她皱着眉头，刚要抬步上前，却见堂屋拐角走来一抹倩影。

她仿佛做贼心虚，忙转身躲回到院墙后。可真贴着墙根站了又觉得自己傻，明明是自家的院子，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

而李吴一震惊过后，淡定地咽下嘴里食物，他怎么忘了，这里是宋宅，姑娘出现在自己家中有甚惊讶的。

前来寻人的乌灵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她见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糕饼点心，递到他面前。

李吴一：……

别说姑娘在院墙后边，就是不在他也不会接。自己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接受她的馈赠。

乌灵儿见他不为所动，抿了抿唇道：“我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向你致歉。”

李吴一听她说起这事，脸撇向一边继续吃东西。

乌灵儿见他不搭理自己，识趣得收回手与他并肩坐下，“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公主心中焦虑才会冲动鲁莽，倘若你咽不下这口气，就打回去好了。反正我一个下人皮厚，禁得住打。”

李吴一没有说话，快速吃完了饭食，端起托盘就往前头堂屋走去。

乌灵儿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傻透了，忙站起身一道走了。

过了半晌，穆芸筝趴到景观窗上看了一眼，这才确定他们已经走了。

她挠了挠头，抬脚往回走，正好撞上回前院的喜姑姑。她手里拿着一顶帷帽和一包衣服，估计会慢了自己一步，是在为她收拾上京所需的行囊。

她见姑娘还在景观院不由松了口气：“方才忘了同您讲，渤海主仆与李郎君在前头。”不过看姑娘半点不惊讶，想是已经知悉。

穆芸筝道：“姑姑，昨日我就想问你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李小将军？”

喜姑姑掩嘴笑道：“郎君那般样貌，自然是过目不忘的。”

穆芸筝狐疑道：“真的？”

她怎么记得那会儿镇疆王带来百十号人，姑姑和灶房的厨娘们为了管他们的饭食，忙得脚不沾地。若非这样，她也不会把院里的丫鬟派去一起帮忙，这才引来她们怨声载道。

喜姑姑就知道自己瞒不过姑娘，“其实是秦护卫偷偷告诉小人的。”

穆芸筝闻言唔了一声，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姑姑来与李吴一搭讪，无非是从对方的形貌外观上找话题。

不难猜想，她估计说了些多久不见又长高了之类的客套话，李吴一这才会做出那番幼稚举动。

喜姑姑拍了拍手上的行囊道：“姑娘，是时候了。”

穆芸筝默默接过帷帽，与姑姑一道前往堂屋，谁知在经过廊柱时，一直留意着她的喜姑姑突然伸手将她拦住了。

还来不及反应，喜姑姑又按着她的肩膀依靠到柱子上。

原来廊柱上有两道刻痕，一上一下，相差半尺左右，而姑娘正常站立除却了发髻高度，身高刚好与矮些的刻痕齐平。

喜姑姑松开了她，颇有些怔忡。也亏得她心思缜密，立刻联想到上方刻痕，也许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而穆芸筝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怎么回事。若不是昨晚有幸见识过他超脱常人的精准度，她都不敢相信一个人仅凭肉眼就能测量出别人的身高。

强忍下心中思绪，穆芸筝继续往堂屋去，边走边把中空的帷帽戴上。

她想通了，就算自己现在去挽留李吴一，又能改变什么，等哪天李唐皇室降下择定婚期的旨意，她照样是为人刀俎的鱼肉，丝毫反抗不得。

就连李吴一也不想依附在宋宅的羽翼之下，才会将自己送回来。与他而言，带人远走高飞很简单，但接下来的生计问题，安全问题，才是横亘在理想现实间的鸿沟。

他如今虽然一无所有，但他还很年轻，完全有机会东山再起，可就算他愿意等，只要圣人在位一天，就不可能违抗君命。何况他有更好的选择，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是个封建社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她亦没有那么大的权柄可以与皇权抗衡，她甚至没有底气与李吴一表明心迹，许他一个试着相处的承诺。

所以，唯有去争去斗，余生方为可期。

思及此，穆芸筝加快了脚步。拐过回廊来到堂屋，那厢宋宅门前，渤海主仆已经辞别了宋公，正准备爬上马车。她赶紧追了上去：“等等。”

门口的几人回头，见是一名戴着帷帽的绿衣女子，都不由看向宋公与常管家。

到底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老东家，被一群人盯着丝毫不见慌张，只听他笑道：“筝丫头，做什么？”心想外孙儿火急火燎跑出来，难道是想见李吴一最后一面。

渤海主仆更不知穆芸筝的身份，听宋公喊她丫头，就以为是宋宅的仆从。

大斑玉本就伤寒未愈，虽戴着帷帽，但也不宜见风，便对宋公道：“既然宋公有要事在身，我等就不多叨扰了。”说罢在李吴一的搀扶下钻进车厢，随即乌灵儿跟上。

李吴一也不看姑娘，待车内人坐定，他也坐上了车辕。

穆芸筝见他要走，赶紧一步跳下台阶，伸手拉住了缰绳。收紧五指难免触到伤口，痛得她倒吸凉气，李吴一总算给了她一个正眼：“放手。”

见他不咸不淡，穆芸筝转头朝车内人喊：“公主，我们孙小姐是大夫，小人有幸跟着姑娘学了些岐黄手段，方才听你声音嘶哑，想是风寒入体，诱发了炎症，若不及时根治恐会伤及肺腑。但考虑到您出海在即，小人斗胆请您稍待片刻，这就去问孙小姐要些清凉败火的药丸带着路上服用。”

大斑玉原本不想理会，但乌灵儿关心则乱，一听宋家孙小姐有治病良药，忙掀了车帘探出头来，“当真有奇效？”

穆芸筝见她一张鹅蛋小脸，杏目琼鼻，樱桃小口，肤质润泽白里透红，妥妥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想来李吴一有这样的妙龄少女作伴，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吧。想到这她不禁打起了退堂鼓，“有的有的，想来这位小郎脚程快，不若让他与我同去，这样一来也少耽误些功夫。”

乌灵儿哪敢指挥李小郎，怯怯看了他一眼就缩回了车厢。反倒是宋公见自家外孙儿如此殷殷切切，李吴一却无动于衷，气得吹胡子瞪眼，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人。

幸亏常管家反应快，及时拦住了他。但孙小姐如此放低姿态，他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两方人马各自知道些内情，因此不敢强迫李吴一。一时间车里车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迫于压力，李吴一只好跳下车辕。

穆芸筝赶紧拉着他往回走，待将他拉到景观院，穆大夫松开了手：“我去取东西，很快回来，你待在原地别动。”说着提了裙摆快步跑向引香居。

李吴一却在看到袖子上印染的血迹后，眉头紧锁。

引香居内，丫鬟们见姑娘风风火火跑回来，刚想追到房里问出了什么事，就又见她火急火燎地往前院去了。

穆芸筝在家宅久了，引香居到前院又相隔十数丈，来回一趟差点把她跑断气。好在李吴一还算听话，仍在原处等候。

只见郎君负手而立，薄雪金辉折射得他挺拔若劲松的身型颀长，仿佛镀了一层薄光。此刻正侧脸端详地面一株破雪而出的小草嫩芽。

视线往下时眼睑低垂，长睫浓密，鼻梁挺直，鼻尖，上唇珠，下颔三点一线，搭配包裹在内衫起毛边领缘下的修长脖颈，莫名给人一种冷漠与神性并存的错觉。

明明他的面部轮廓尤为英挺，可偏偏静立不动时，仿佛身畔的空气都会为之凝结。

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待喘匀了气，穆芸筝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他身手这么好，没道理躲不开别人的掌掴吧。

李吴一斟酌了许久，嗤笑道：“可能是想让别人来打醒我，好断了所有非分之想。”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穆芸筝想不过度解读都难，而且从喜姑姑的话里不难推断。

狼骑营三万人的大部队，不会因为他一人滞留幽州。他之所以会挨打，恐怕也是因为我行我素脱离了团体，因此耽搁了渤海主仆的出海行程，这才会招来他人记恨。

但他们凭什么动手？明明受骗的是他，不眠不休送他们来幽州的也是他，非但不感激他不辞辛劳，还往人家脸上招呼，真以为他没有后台，势单力薄柔弱可欺吗。

穆芸筝压下心中不忿，左手润喉下火的药，右手外伤药，嘱咐道：“这袋给公主，告诉她味甘性平，没事当糖豆来嚼也不碍事。这个给你擦脸，一日三遍抹在伤处，两三日就能消下去了。”

说完又取出肩头挂着的小布袋，看着沉甸甸的。

穆大夫怕他不肯收，瞎扯道：“就是枚小铜镜，我见你先前不肯擦药，又不用我代劳，想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带上这个就不用假手他人了。”

李吴一看了她一眼，虽然戴着帷帽，但姑娘今日的装扮尤其少女，珠翠环绕，骄矜贵气，与昨日一身素白，发髻松散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默默接过，拿在手里稍微掂量，知道里面必定装满了金银饰物。

其实穆大夫有自己的小金库，也知道钱票易携带，但她怕李吴一到了渤海，唐土的钱庄通票在渤海国不流通，只好从妆奁里随便抓了一把金银钗环，重虽然重了点，好歹是硬通货，到哪里都能用。

“你不要觉得有所负担，权当是借你，你在这上边按个手印，我回头写上契书，等你日后归国，再还我也不迟。”穆芸筝抽出了袖袋里的信笺，还故意翻了个面，假装不是他写的那张，说的有模有样。

李吴一的视线从布袋移到她脸上，十分不给面子地说道：“没印泥。”

穆芸筝嘴角抽了抽，“你等等，我这就去拿。”说着转身要走。

谁知李吴一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明明说过从此两不相欠的？”

穆芸筝听他语气含了一丝愠怒，怂道：“那就当是赠予你好了，你此去渤海不知归期，在外游历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打点，哪样不要用钱。”

李吴一恨得牙痒痒，这说的是人话吗？他就不能去渤海参军，然后建功立业培育一批亲信，扩充军队转头攻打大唐。非得依托裙带关系，做个无业游民。

穆芸筝见他盯着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忙住了嘴。

不知为何，李吴一看她吃瘪心情十分愉悦，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我原本想，你在宋公膝下从小备受宠爱，跟着我以后东躲西藏，必定会受尽苦楚。”

穆芸筝怀疑他在说别人，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自己是被姥爷溺爱长大的？

“而李陈两家觊觎着宋公的家财，明里暗里虎视眈眈，唯有将你送回宋宅，才能确保你的平安。所以姑娘，不是我不想带你走，而是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穆大夫听他说完差点当机，应该不是她多想了吧，这小子难道是在跟她表白？

“送你回来以后的事你应当也猜出来了，渤海主仆根本没把我当人看，但我还是忍了下来，为什么？因为我要借他们这块跳板东山再起。我不想学了一身的本领，到头来只做一个山野莽夫，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穆芸筝垂下眼睑：“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该拘于方寸之地。”

“我并没有你说得那样伟大，此去渤海亦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是想挣一个可以与你比肩的资格。所以姑娘，给我一点时间，无论用什么办法，拖延住婚期，我会向世人证明，就算碾落尘埃亦能如倔强野草春风吹又生。”说完李吴一向她走来，无视男女有别，将她揽进怀里。

穆芸筝震撼得说不出话，浑身僵硬紧绷，半天回过神道，“你就不觉得帽子硌得慌。”

李吴一简直要被气笑了，伸手解了她的帷帽，重新将人揽进怀里，“你不反抗，我就当你是答应了。”说罢低头认真地看着姑娘的眼睛，其中似有碎光流转，殷殷切切，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穆芸筝眼见他低头，吓得赶紧缩了脖子闭上眼睛，轻柔的吻刚好落在额角。

见她这么害怕，李吴一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即使他也心跳如鼓，但此刻的满足却不能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说好了，等我回来。”说着松开了姑娘，给她戴上帷帽，拿上两袋东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徒留穆大夫怔愣在原地，脑中混沌一片，你大爷的，自己是被占便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