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秋池到了长安的宋宅,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
延嘉殿的小宫娥见来人是中宫姑姑,愣了愣,据她所知中宫的人一直被陛下严密看管着,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宫门半步。转眼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个小黄门,看面貌似乎是甘露殿的内侍,于是心下了然,乖巧地向姑姑福了一福:“姑姑您来了。”
秋池着急见姑娘,不由分说揪住她:“春杏宫人现在何处?”说话间看到院墙外停着的马车上印有宋家的图腾,她心中一惊,难道东家已经到了。
小宫娥被她捏得生疼,弱声弱气道:“姑娘在后厢房呢。”
秋池赶紧撒开她向后宅跑去。
等她到时,宋公在院落里坐着,秦隐则立在一旁。
在秋池的印象里,老东家一直是丰神俊朗的叔伯形象。但终究是年长了也沧桑了许多,背脊没有年轻时那么挺拔,手上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但比起东家这个年岁的同龄老头而言,他又年轻得不像话。秋池不由想到了姑娘浸淫岐黄药理多年,东家能有这副面貌,姑娘肯定功不可没。
她赶紧扑上前跪下道:“东家!”才喊这么一声,长久以来的委屈犹如排山倒海,顷刻间就将她吞没殆尽,哭得不能自已。
宋公原在发呆,被她吓了一跳,定睛看了许久,终是认出来眼前之人,“你是?秋池丫头?”
秋池忙点头道:“正是小人,东家您怎么坐在外头,姑娘呢。”
宋公闻言面露痛色,“筝丫头在房里,大夫在为她看诊。”
秋池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当即哭得更凶了。为了让她们顺利出宫与东家汇合,姑娘到底受了什么伤才会被安置在此处啊。
而甘露殿的小黄门亦是跟到了后院,秋池知道他奉命监视,便没有与宋公叙旧,抹干净脸后站在东家身畔,耐心等待着。
不多时厢房门打开,一名着华服头戴帷帽的女子引着身背药箱的男子出来。
这人头戴软脚璞头,身着粗麻布衫,身高六尺相貌粗犷唇下还有一颗大黑痣,单看面相极其凶恶,根本无法将他与大夫这种职业联系在一起。
宋家一行人上前询问,宋公道:“那位宫人的伤势如何了?”
大夫闻言有些来气:“那位姑娘体质孱弱,一时半会儿不能挪动,你们最好给她告个假,休养期间千万不能乱动,若不遵医嘱恐怕会落下终身的病根。”
宋公闻言两眼一翻差点摔倒,幸好秦隐秋池扶住了他。
大夫粗声粗气道:“你们谁跟我去抓药?”
宋家三人,包括燕溪在内都把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小黄门身上,他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好认命地随大夫走了。
等他一走,秋池赶紧冲进厢房看望姑娘,只见她躺在榻上,被子盖在身上都不见什么隆起,面色苍白越发显得颊上的指印清晰红肿。
秋池一双手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只得捂着脸嘤嘤哭泣。
随后宋公被秦隐扶进了屋,小小的厢房顿时就转不开身了。
燕溪只好留在了门外,虽然她现在明面上是宋家的女公子,但到底陈宋两家不对付,宋公对自己的亲外孙都这么狠,她可不想触这位老国丈的霉头。
秦隐见她走远,忙合上了房门。
榻上的穆芸筝听到上门栓的声响,忙睁开眼睛:“姑姑,别哭别哭,我没事。”
秋池闻言愣了愣,见姑娘伸手掀被子,赶紧把她按住:“大夫说了您不能乱动。”
穆芸筝裂嘴一笑,牵扯到了脸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我就硌了下腰,哪有那么严重。倒是你怎么出来的,圣人有起疑吗?”
这时宋公赶紧坐到榻沿握住了秋池的胳膊:“筝丫头就是与我合伙演了一出戏,时间不多,你赶紧说说我儿这些年在禁宫里到底怎么了。”
秋池知道躲不开这一事项,她克制着声响泣道:“东家,秋池冬霜没用啊,没能护好大姑娘,害得她被李家人骗得好惨啊……”
宋公当然知道大女儿被李家人害惨了,可到底怎么害得他一无所知。直到秋池说起大姑娘会落得如今这副下场,完全是镇疆王年轻时候惹的风流债害得。
他原有一位红颜知己,乃是胜州王家的正房长女,那女公子原名王虞,是当地豪绅大族家的姑娘,先帝还未投诚藩王之前,一直在王家作短工,两家的孩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到了豆蔻束发的年纪自然春心萌动。只不过王家怎么肯把正室所出的女公子许配给一届穷酸短工家的儿子。
于是李二郎为挣一个与女公子门当户对的资格,只身一人前往中原闯荡。
闭塞乡野里出来的束发少年有如初生牛犊,哪怕当时正逢乱世,亦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但由于他见识浅薄,还没闯出个名堂就被人骗光了细软。
李家二郎穷困潦倒,别说有个下榻落脚的地方,就连饭都吃不上。但他父亲从小教导‘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①。
是以李二郎并不心生歹念,还找到了当地乡绅人家,恳请主人收留做工。但当时他年岁尚小,比起壮年小伙的劳动力自是差了一截,若留下当长工,主人家还能勉强收留,但短工的话,主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如何能答应。
当时李二郎也是心高气傲,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亦不肯留在人家宅邸当长工。
如此碰壁数日,李二郎饿得眼冒金星,实在忍受不住饥饿折磨,跑去人家的摊子抢吃的,被一伙摊主揪住殴打,险些丧命。
当时又正值秋冬,李二郎饥寒交迫差点冻死在路边,正好被游历在外的宋家大姑娘所救。
听到这穆芸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所听来的版本中,并没有听到过镇疆王在遇到姨母之前还有过一位青梅故人!这算什么,红白玫瑰?还是天降输给了青梅?
而之后的事并不难猜,镇疆王十四五,姨母比他小两岁,十二三的姑娘还未及笄,任凭她再怎么聪慧过人,从之后劝诫姥爷资助李家攻打沁州,足见姨母对李家二郎也是青眼有加。
后来天下大定,王家这才反应过来从前在他们家中做短工的乡野汉子是龙搁浅滩的真命天子。只是王家先前爱搭不理,见李家得了天下又来掰扯从前主仆情分,落在人家眼里,像极了风吹就倒的墙头草。
即便是两位亲王在腥风血雨里走了一遭,也看不上那些竹马弄青梅。并且为了体现自己慧眼独具,兄弟俩不惜把当时任职于中书省通事舍人的宋转云给拉下了水。
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都说两位亲王为了女中书郎争风吃醋。此话传到了先帝耳中,做父亲的担心兄弟阋墙,便寻了个由头罢免了宋转云的职务,将她贬斥到御前当尚食奉御。
听完这段穆芸筝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就算她再怎么不关心政事也知道中书省上达天听,相当于后世的中央执政部门。她原以为姨母最多只当上了户部度支郎中,没想到她竟是爬到了这个位置。最后即将搭上这块跳板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却被踹去当个内侍女官,这落差别说是她,就是自己都接受不了。
后来先帝为了让两位亲王收心,着手给他们赐婚。澄王那边自然好搞,随便塞个大臣之女,谅他也不敢有异议。但恒王仗着自己打过几场漂亮的仗,那叫一个桀骜不驯。
为了躲避赐婚,甚至跑去甘州,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不接赐婚圣旨。
次数多了,日理万机的先帝也懒得再管。何况先皇后早逝,他又当爷又当娘的把两个儿子拉拔长大,如何不知小儿子对宋奉御还心存妄想。先帝就问宋转云肯不肯答应下嫁恒王,但当时宋转云刚被人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心里有气自是不肯答应。
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先帝病重,文武百官怀疑有人谋害帝君,于是御前六尚及内侍省诸人锒铛入狱。
宋转云受到牵连在刑部大牢里待了一个多月,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等到重见天日之时皇帝已经换了人。
贵为天子的李天钺来找她,用阴谋诡计诓骗。当时宋转云太想出去了,明知是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往坑里跳。
可是等拿到了姑娘的生辰八字以后,李天钺的态度急转直下,一时间,任何宋转云看重的人或事都成了她的软肋,之后李天钺更是利用这点,对一个弱女子极尽逼迫。
时间久了宋转云恨不得一头碰死,可皇后若是自缢,传将出去不仅有碍皇家颜面,整个中宫的内侍也会因为没能看顾好皇后而受到牵连。宋转云到底心软,不愿意拉着一堆人陪葬。
她想一天是忍,一年也是忍,谅李天钺如何花样百出,能弄死她最好不过。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娘子怀上孩子,李天钺才有所收敛。可对娘子而言,这个孩子是在什么情况下有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中宫侍奉的良家子算计,她自己就第一个想把孩子弄死。
然而李天钺尝到初为人父的甜头,娘子又是元后,膝下所出无论男女地位都无比尊崇。李天钺又怎么可能任她胡来。也许是有了孩子做为纽带,他也意识到了先前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
就劝娘子好好养胎,还跪在发妻面前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对她动粗。堂堂天子这般放低姿态旁人看了无不动容。可他们不是宋转云,根本体会不到她的痛苦。
李天钺见相持不下,心生一计,说道自己听闻宋家小女儿亦是姿容秀丽,若是能将其接入禁宫,再造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佳话岂不美哉。
那会的宋转云犹如惊弓之鸟,听他说出这等下流言辞,只想让父亲把小妹嫁的远远地,好躲过李天钺的魔爪。
就这样宋公接到大姑娘的密信后也没多做思量,赶紧找媒人物色人家。但宋公商贾的身份太过尴尬,根本没有士族人家愿意与商人联姻。而当时只有两户人家愿意求娶宋家二姑娘,穆家就是其中之一……
穆芸筝听到此处犹如被当头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