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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的声音打在窗棂上,反倒衬着屋内的安静无声,纱帐之内只有贺兰浅略有些重的呼吸声,面色潮红,一呼一吸间,夏日里略薄的衾被微微起伏。颜承钰坐在床榻旁,其实是困顿了不少,熬了一夜的人却也不敢闭眼,唯恐人醒来再来个情绪爆发,外面还下着雨,再淋上一回她这身体真的是受不了了。

“世子···公主睡了?”

“嗯,药熬好了就先放着吧,哭久了难得睡上这么一会儿让她先睡吧。”颜承钰也没好到哪,陪着贺兰浅淋了不少雨,又一夜没睡,脸色有些苍白,疲累得很,绿袖想是也看了出来,劝了劝:“我看着吧,世子若不嫌弃,外间窗榻上倚靠休息会儿也好。”

“不用了,拿个毯子过来就行。”颜承钰也没客气索性要了毯子伏在贺兰浅床榻边上愣神,困顿涌上头,眨了眨眼,却仍旧模糊,香炉里袅袅白烟升起,恬淡的清香安慰着人心,很快理智就被困意压倒,终于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贺兰浅只觉身上燥热,模糊间醒来身体沉重,睁开眼也废了一番心神,身上汗黏腻得厉害,轻呼出口气,稳稳心神,抬手扶了扶头,果然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又烧起来了。

愣愣地躺了一会儿,偏着眼神望着朦胧的纱帐,心里只觉日前一切只若虚影,不真切得很。可心里发出的那点酸怎么也遮不住,像泉一点点涌出泉眼,又让贺兰浅湿了眼眶,微使了使力支起身来,怔楞地坐在床着一小方天地。

很容易看到床边的人,细小的呼吸声给了贺兰浅空阔的偌大空间里仅有的那么点安全感,让她允许自己胡思乱想,思绪飞扬。楞坐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双手扶脸,泪在其间流动,又透过指缝轻飘飘落入锦被,殷出一个个花点来。小声的呜咽被人刻意控制,细细碎碎却又泣不成声,只剩下微弱的吸气声,恐惊了什么似的。

颜承钰眯着眼无声叹口气,没睁开眼,给人留了一个偷偷舔舐伤口的时间,不去打扰,不去安慰。一向敏感的人昨日想是在自己面前丢了里子,颜承钰愿意像个成年人一般无声无息,给人留个回旋的余地,留下那似乎无济于事的面子。

贺兰浅回想起昨日,似乎所有都失去颜色,只有个灰暗的轮廓,细密的雨,伤人的话,和怎么也止不住的泪。心里一描绘那个画面,不知怎的心口钝钝的痛,让贺兰浅只能放下手捂住心口以息缓和,不管用。

颜承钰心里自然知道大悲大喜伤身,心里也还想着贺兰浅的药,于是颇有些故意地造出了些响动,贺兰浅猛地用衣袖擦了泪,只留下眼角的红晕。

“我知道你醒了。”贺兰浅声音带了哑意点破了人心。

原来她知道。也是,玲珑心思。于是也就大方坐起了身,轻声带了些哄意:“喝药吧。别拿身体抗事。”

“我知道。有人会担心。我得懂事。”贺兰浅像是哭过了以后什么也没事了一样,嘴角还带了笑意朝颜承钰伸出手示意药碗拿过来。

却被颜承钰抓住了手,颇有些严肃地和人掰扯:“贺兰浅,不是因为这个喝药,只是身体难受就要喝药。你要难受喝完药想哭就继续哭,不需要这样,你知道吗?”

颜承钰看着人带着没有丝毫笑意的通红眼睛还要硬撑的样子,眉头皱得很紧,他很不赞同这种隐藏情绪的疗法,交给时间去抚平那些隐藏起的情绪,尽管颜承钰自身也是这样。但正因为这样,才知道对身体和心理上的负担有多重。

贺兰浅在他这儿只是个公主而已,没什么主要利益支撑着的话,情绪还是外泄出来更让人放心,不然很容易情绪处理不掉反而积压而压垮的。

贺兰浅嘴角的笑意压了下去,轻声道:“我知道,药碗给我。”熟悉的苦意蔓延在口腔喉咙,一口闷让贺兰浅有些喘不过气,大口呼吸着,激得眼泪就流了下来,被顺手抹掉。

颜承钰手里拿着蜜饯包示意人拿一个去去苦味,被直截了当的拒绝:“我心口疼,苦意压压。”

以为她是难过得厉害,想拿苦意压压心里的那种苦也就没甚在意,况且贺兰浅面上也没显什么痛苦神色,一片平静,如果忽略人刚刚还哭过湿红的眼角,颜承钰真的要觉得人心理承受能力是如此的强。

贺兰浅看着颜承钰皱眉关切的模样,从蜜饯包里取了块递到人嘴边:“你吃,甜的。”

颜承钰无奈叹口气就着人手吃了那块蜜饯,甜意在嘴里散开,舒展了眉头,贺兰浅望着外面淅淅雨声有些发神地开口:“我不能哭,我还要送阿晏一程,要是再哭了,他们也许就不让我去了。颜承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明眼里还挂着雾气,语气却又冷静,把痛啊难过啊泪啊都藏在了心里,最后到底没让眼里的泪滴落下来。

颜承钰没说话,只留一片静而已。

素白的天阴沉着,风凉得很,贺兰浅站在亭阁之上,素衣黑发,连发饰也没有,只由着风吹动。

明日就要送葬了,葬礼并非只是让死者入土,礼数万分繁琐,这种繁琐甚至能消弭人们内心深深悲伤,只有空洞的心和无限的疲累,不管在哪一方面。

宋家情况更是不同,贺兰浅在此之前是完全不了解情况的,带了执拗去请命为宋晏送葬,已经做好了被驳回的准备,毕竟是位公主,少有公主为一位副将送葬的。只是事实上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总是不按常理发展,最后得出个奇异结果。

站在文昌阁的时候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看着批着折子的人,眼底的乌青脸上的疲累都提醒着人这是在给贺兰晟找麻烦,可这是贺兰浅唯一的心愿了。那夜那些难听的话也让贺兰浅只觉后悔,她太口不择言了些,不管不顾得说,没想过这话带来疼痛冰冷不亚于那细密的冷风冷雨。

“大哥···”没说完贺兰晟接过话头。

“贺兰浅,你过来。”贺兰浅眨了眨把泪意逼了回去,走到了书桌面前。

“是为了宋晏的是来的”

“是,我···”

“可以,都可以的,你能面对的话就可以。”

贺兰晟抬头看着贺兰浅,这话有些不清不楚的,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因而没去在意,连连答应。只要能送宋晏,还有什么关系了呢。

静默之间,贺兰浅觉看着贺兰晟心底生出些其他难过之意,好像又瘦了些单薄了些累了些。

“让阿昱带你去吧”深深看了贺兰浅一眼,顿了顿又言:“也是国事,小浅,记着你的身份。”

这让贺兰浅摸不着头脑,心里只剩下了疑惑,她以为自己只能以友人身份为宋晏送葬,可贺兰晟告诉她她是作为一位公主为宋晏送葬的,诸多模糊不言,诸多不合理之处贺兰浅却已无力去发现,于是只有真实面对时才发现事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就贺兰浅学习礼仪时所知,送葬前的礼数多得很,启殡,朝祖···许多礼仪后才是真正的送葬,心里做好了准备,可真正去做时才知这一切礼仪所含着的肃穆,悲伤。

启殡在天色微明时举行。

暗沉的天只有宫灯在道上亮着,输出唯一的光。贺兰浅一身素衣跟在贺兰昱身后,看着安静默言的人,心底的歉疚涌了上来,道歉的话就在嘴边,可就是找不到契机说出口。这样愣神走着,贺兰昱却猛地转身停了下来,让一时刹不住闸的人就撞了上去。

“二哥?”

“小浅,到了宋家···你莫慌,什么都会到时候告诉你的。”贺兰昱依然是最疼爱贺兰浅的二哥,语气里只有担忧提点而无责备。只是一番话让贺兰浅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也只能点头答应:“我知道。”

路上清了道,一路无人,只有一片片阴云相随,贺兰浅拿了提灯,划出空空几个弧度,安静得厉害。也让贺兰浅心底那些不知名的情绪放大了些,于是只能紧跟贺兰昱转移注意力。

直至行至宋府,才能远远听到声音响动,贺兰浅遥遥行到近处,看着本阔气的府门上却被那些白绸挽着,连着点亮的灯笼也换上了惨白惨白的色,心中一股翻腾,想到这是为谁的时候,更是眼底湿润。

深深吸上口气,稳了稳心神,才观察起周围人,心里一紧,竟没一个宋家人,都是当朝的大小臣子,静默着来往纷纷。为什么?

这时心底微微有些理解为什么贺兰晟要求他作为当朝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臣子面前她确实不只是宋晏的挚友,也是云朔唯一一位同样拥有继承权的公主。只是为什么本应只属于宋家的丧事,却好似办成了举国丧事?

贺兰浅到底是玲珑心思,心里再难过也就着本能地思量了思量,宋晏一位副将确实不是这种礼数,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心底疑惑着,被贺兰昱拉了拉衣袖,示意回神,脸上带了担忧:“小浅,没事吧,实在坚持不下去,我让婢子送你回去?”

给了人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没事,有点走神了。”贺兰浅当然知道贺兰昱担心什么,恐自己睹物思人,悲伤伤身。她确睹物思人,只是心里送宋晏一程的执拗压过了这种难过,撑着贺兰浅走下去。

四下寂静,熟悉的婢子竟都不在院中,能看到的也皆是脸生的脸面再加上那些来参加葬礼的各位朝臣静立或安静走动,白绸四处可见,在风里偶尔飘动,明明四下皆有人,贺兰浅却觉得这个宅子是冷寂空荡的。心里不安感一点点被放大了,贺兰浅没顾礼数抓住了贺兰昱的宽袖,得到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其实前庭灯火通明,白色灯笼随处挂着,给这个院落许多亮色,来往人也不少,只是大家都静默就让贺兰浅觉得心里凉得很,好似空宅子一般,让人心里总停不下猜测。又看见这些亭台楼阁里似乎都能窥见往日风景故人,心里更是一紧一紧,心口又开始钝钝的痛。

直到远远瞧见太子太傅宋明俊的时候心才稍稍落了地,心里感叹,总算有个熟悉的面容了。贺兰晟的老师,宋晏的父亲,宋府的家主。

似乎一夕之间老了好多,鬓角的白发难以隐藏,偶有细碎的随风在空中轻摆。白纸灯笼下脸色印得苍白,光划过皱纹漏在地上,打出光亮与阴影来,让贺兰浅一时有些眼热。宋明俊仍挺直着背负手站立,与来往宾客平静攀谈,可贺兰浅却觉得人的背是有些弯的,总觉整个人身上都疲累了很多。

和以前是不一样的,贺兰浅对宋明俊印象不光是因为宋晏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更小的时候宋明俊也是贺兰浅的老师。教习她句读、习字、第一次的读书都是这个人,模糊印象里人总是温柔可亲的,似乎永远得体,衣饰永远鲜亮,总是叫自己“阿浅,来读书了。”

今日是有些仓促了,一身白衣微有褶皱,眼角还能看出微红,宋晏···

贺兰浅心底一紧,眼眶里打转的泪一时没忍住轻轻滑落,贺兰浅还记着贺兰晟的叮嘱“记着你的身份。”快速抹掉了。

离人还有几米,贺兰昱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贺兰浅一时怔楞以为被发现自己抹眼泪了,有些慌张先人一步开口:“二哥?怎么了?”

贺兰昱微弯腰扶住贺兰浅的肩膀轻声叮嘱:“小浅,他是你老师,为学莫重于尊师,你要先向先生行礼,知道吗?”

贺兰浅心里本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应承一句:“是,我知道。”

走到宋明俊面前贺兰浅先人开口便行了礼:“夫子。”这没什么,贺兰浅想,她本就对这位太子太傅有着亲近之意。

只是让贺兰浅心里讶异的是贺兰昱竟也先向这位太子太傅行了礼。贺兰昱自小与贺兰晟和自己不同,师承并非宋明俊,贺兰昱自小就是在将军堆里学成的,那位将军也是文人出生,教了贺兰昱不少东西。

宋明俊对贺兰昱来言就是臣子而已,贺兰浅于是有些讶异看着贺兰昱一眼。

宋明俊看见贺兰浅眼里光彩稍亮了些,语气依旧温和:“阿浅,你来了,许久没见你,都这么高了。还叫我夫子呢,有多久没教你了啊。”

“来看阿晏的吧。”宋明俊想是看见贺兰浅就又想到了宋晏,眼里的悲意一时难以控制,自持冷静裂了个缝,让贺兰浅可以窥到其中难言的悲哀。

一路不知道湿了几回的眼眶又有些润,用力眨了眨眼:“是了,看阿晏来的。”

“太傅节哀。”贺兰昱轻言

宋明俊深深看了贺兰昱一眼,也不知怎的倒是笑了,带了些不应该有的嘲弄意味:“去殡宫看看吧。”

贺兰浅被贺兰昱拉过身来,朝后面走去,贺兰浅频频转头,看着宋明俊那个单薄的身影就一人站在那里,光光影影间来往的人很多,却让贺兰浅只觉那只是一个人,是孤单的。再没人陪着这位年少时的老师了。

宋明俊看着白纸糊了的灯笼在风里微摇着,洒下的光刺了人眼,眼前有些模糊,低下头来喃喃自语:“宋家不欠贺兰家什么了。”

人间三悲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宋明俊全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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