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浅心里哀意也很明显,脑海忽然闪过绿袖和自己说过的话:“宋家这位小姐娇宠不比公主少,上有父亲哥哥,又是太傅中年得女···”绿袖在这儿顿了一顿似乎有考虑该不该说,贺兰浅还小些权当故事听,央着人快说:“怎么了,继续说啊。”
绿袖压压声音带了点气音靠近人把后面的话说了:“太傅这位小姐是难产来的,夫人在隔日就逝世了。却没养成个骄纵的性子,少有的温和有礼,难怪和公主如此投缘。”
贺兰浅此时再回想那些话只觉云烟如梦,似乎没过去多久,而今自己竟要送挚友最后一程。心里也轻轻反驳了绿袖当年的话,宋晏也许并没受到如此多的娇宠,那种性子这种职位可能是岁月打磨出来的,只是在难看到真实的自己面前,认为和自己一样罢了,宋晏要比自己优秀得多,只是真实到底是何,最终是不能言说了。
贺兰浅跟随贺兰昱在弯弯绕绕的廊道间穿行,凌晨的光景被白色灯笼映地惨败,在暗沉的廊道里打出一晕晕光圈,贺兰浅一路走过光晕和其间的阴影,装饰性的流苏偶尔临头轻轻擦过,光影间好像走过了那些数数光年,回望与宋晏挚友生涯,心底竟只能一阵唏嘘叹气。
宋明俊教习的时候,自己也有关于儿时欢乐的模糊记忆,无非是懒得学的人撒娇耍赖,硬是要温和的夫子板起脸来。
那日是个什么光景呢,想是也是深夏微雨,设在廊阁的读书写字的风雅之地,偶尔风吹过来,廊檐上的淡青色流苏轻轻摆动,微微沾了雨水还能感受到清凉。贺兰浅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宋晏的,贺兰昱身后高挑的小姑娘向自己行礼给了人相遇的第一个介绍:
“公主,我叫宋晏。”却不曾想被一向温和的人严肃斥责:“公主没问你,你莫要说话。”还尚小的孩子难免委屈但也应承下来:“是,我知道了。”
到了这个时候想起贺兰浅难免猜测这些都是宋晏要比自己成熟不同的痕迹,只是当时太小反而没注意而已。
后来呢?
后来母亲来了吧,母亲与先生的关系想是极好的,虽总言语不和观点难一致,太傅总也会答应母亲请求,为自己各种想偷懒求情的时候宋明俊总难以拒绝,那日也是一样:“明俊,小晏还小,怎么这么和孩子说话,几个孩子想玩就让他们放松些也好。到底还小,大了天各一方哪能还能有如此闹腾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孩子在成熟也还是玩闹心性,什么也没在意。可现在贺兰浅仔细回忆母亲那番话确实过于亲近了,心里存了疑问,四下无人只有灯笼轻轻摇晃于是就问出了口:
“二哥?”
贺兰昱停下来回身疑惑,以为人是撑不下去了,故而眉宇间有些担忧:“小浅,怎么了?”
贺兰浅没想到人会突然停下于是有些怔楞,灯笼的光打在贺兰昱的背上,总让贺兰浅想到记忆里自己为那段回忆特设的光晕,画面有些重叠了。
似乎贺兰昱背后还站着那个高挑的小姑娘,跟她介绍自己:“公主,我叫宋晏。”
有些怔楞地往贺兰昱身后望,只是一条昏暗无人的长廊而已罢了。贺兰昱看人这样心里担忧更甚:“没事吧,是不是难受了。”
此时才真正回神轻摇了摇头,心里有些难受:“没有,我就是···”抬眼给了人一个虚虚的笑容:“就是有点想起来第一次见阿晏的时候的事了···”
贺兰昱没回话,贺兰浅又顿了顿:“二哥,太傅他和母亲是有什么关系吗?”
贺兰昱明显一怔,站直了身,一时间就只剩下了安静,心里心思百转千回,最后竟只回了句:“嗯。”
很明显地贺兰昱不想说,贺兰浅这一路走来也渐渐学会了不再执拗的要求答案,左右现在心里宋晏的事更让她在意,于是也就没再追问下去。轻声开口:“走吧。”
一路无话,却又在拐角处停了下来,马上要到殡宫了,贺兰浅心口钝钝的疼也不知道是心里难受还是真疼,在贺兰昱身后深深浅浅地呼气吸气,以息缓和,猛地一停,贺兰浅没刹住闸,楞撞人身上去了,额角顿时红了些。
“唉,看着点路,小浅,要到殡宫了,你别害怕,二哥一直在你身边呢。”
贺兰浅心里却是到了好笑,自己挚友有什么好怕的,除了悲伤恐惧这种情绪贺兰浅至今也没有过,轻点了点头:“不会的。”
贺兰昱只能无奈看人一眼,心里还提着神,各种情绪冗杂间,他怎么也说不出口真实,告诉贺兰浅要见的不是她想的那样。
有礼说:殡宫门外点燃两支烛炬,用以照明。灵柩还半埋在堂上的坎**。丧家的众男女在门外朝夕哭的地方即位。为了避免喧嚣之声的干扰,此时在场的人都要停止哭泣。
贺兰浅知道要保持安静,深深吸口气,把眼底泪意心底难过喉中哽咽齐齐压抑了下来,只留面上一片安静,眼角一尾红晕而已。
只是见到那个景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宫门两支白蜡跳动着烛焰,在这似乎过于长的白日前夜里有些肃穆诡异的气息。白绸绕着门厅,白纸灯笼四处挂着,在场的人似乎都麻木噤声,毕竟还昏暗时候,贺兰浅心底隐隐竟真生出一种恐惧。
最让贺兰浅心生恐惧并非这肃静麻木的气氛,而是那停在院内的数口棺材,黑木实心棺被肃静的白布盖着,在上白绸还挽着大的白花,只有死亡的气息。
因而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压住心底那种想要转身逃走的恐惧感,站定在原地,有些愣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直到被站在身前的人担忧地上前轻拍了拍,身上那种冷意让贺兰浅打了个冷战,有些无神地看着贺兰昱,贺兰昱一看到这种情况,心底也是一慌,每每这种时候他总能想到贺兰浅还小的那个上元节,贺兰浅一身冷意,而他是满身惊惧。
接着是贺兰浅猛地扑到人的怀里,用了力气的劲儿让贺兰昱往后踉跄了下,一手死死抓着人的衣服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确实是在压抑,心底唯一那点清醒提醒着人不能喧哗,另一手却在死命捂着嘴,不让那些哭腔泄出来,只留下破碎的模糊呜咽。
贺兰昱愣了下轻叹口气抬手拍了拍人的后背,轻声哄着:“别怕,没事,小浅,不怕啊,哥在呢。”
贺兰浅确实是吓到了,不知道为何心底那种恐惧就会这么涌上心头,很难挥去。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死亡这件事让贺兰浅心生恐惧,明确知道她应该只是悲伤难过才对,可这一刻心头只剩下了令人控制不住颤抖的恐惧。在这些恐惧里还隐藏了深深的愧疚,面对宋晏的死,她竟也会害怕,这让这颗敏感的心难受得厉害,控制不住地想要以哭这种方式发泄情绪。
贺兰昱是理解这种心情的,因而先前他对贺兰浅重复了很多遍自己在她身边,不要害怕,果然还是这种情况。死亡是一件很难以言说的事的,贺兰昱这种看过多少生生死死的人对死亡也先是恐惧才是悲伤,更何况贺兰浅第一次这么近的去接触“死”这一本应该模糊的概念,人总对这种模糊的带了昏暗夹杂痛苦的残酷概念感到恐惧,这没什么关系的。
恐惧是真的,在这过后的悲伤也同样是真的。
于是一遍遍抚着人的后背安慰:“没事,没事···”直到贺兰浅呼吸渐渐缓了下来,只剩下了微弱的抽气声。轻轻放开人示意贺兰浅转身,贺兰浅却就这么执拗的在人怀里待着,贺兰昱也没强求,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轻呼口气转过了身。
想是哭过了发泄过了,依旧肃穆的景象让贺兰浅心里的恐惧却没了那么强烈,才观察起这一方院子。
白布覆盖的棺材太多了,想是殡宫内放不下,院内才有这数口棺材,昏暗里白布明显的很,看了让人心惊。
自然存了疑惑,贺兰浅心底的那种充满冷意的隐隐猜测让她不由地一抖,却没敢问出口,唯恐问出口犯了忌讳一般,似乎就会变成真的一样。于是让自己刻意忽略了这个问题,轻声开口:“阿晏···阿晏在哪?”
贺兰昱默认这种逃避似的做法,不做评价,帮人理了理方才哭得有些乱的头发,叮嘱着人:“不能再哭了,进了殡宫再犯了忌讳,阿晏也不想看我们小浅哭成这样啊。”
“我知道。”
穿过廊道,直直往宫阁里走,贺兰浅看着这满院的狼藉,心底那点惭意慢慢涌上心头,不应该这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每一个黑木盒子里的都是一个生命的流逝,可能是其他人的亲人挚友恋人,贺兰浅你不应该这样的。
白蜡燃烧着,在地上落下烛泪来,点点斑斑。贺兰浅望着这满院的白绸,心绪各种泛滥过后,竟真的只剩下了疲累和空落落的感觉。
紧跟在贺兰昱身后,看着这些别无二致的黑棺,心里一阵难受,竟只冒出一句:死亡都是这样相同的吗?
贺兰昱轻碰了人下发旋儿,贺兰浅敏感地回头,被贺兰昱拉近轻拍了拍人背:“心神乱?小浅,实在难受的厉害,····”
“不行,我要见阿晏···”眼里的执拗很是明显,让贺兰昱一怔,轻叹了口气:“都是只有衣冠而已罢了,无什么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贺兰浅只觉心里好像透了风,呼呼吹过来,再听不清任何东西,心口的痛感愈来愈严重,让有些恍惚的心神被迫归位,贺兰浅后来想起竟如此佩服自己,还能站在原地轻语低问:“那阿晏在哪?”
贺兰昱眼里带了无奈,把人拉进来,以防挡着门口来往不便,也不愿让人看见贺兰浅可能随之而来的失态,她是位公主,也是自己的小妹妹,在外人看来洒脱的人在贺兰浅这儿总有时候细心得厉害,只期望以此减少给人带来的二次伤害。
“小浅,现在有些事没法和你解释的清楚,等一切结束了再告诉你行吗?”虽是温和劝诫的话,贺兰昱心里却忐忑,看着人迷茫的眼睛,又怕人发难。贺兰浅只觉疲惫,身心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贺兰浅毕竟还是长大了,她也不愿让贺兰昱为难,但还是存了点私心,可以带了些恳求意味开口:
“二哥,既然都是衣冠,我能不能···”自知请求是有些过分了,但贺兰浅思量了下还是开口“我能拿走件当个念想吗?”
不出所料地贺兰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了严肃:“胡闹,这些东西是你能碰的吗?不怕犯了忌讳。”到底是逝者的东西,贺兰昱对贺兰浅如此不忌讳而感到一阵心惊,还能说出这种话来!但看着那双刚刚还哭过红晕还没消逝下去的杏眼带了执拗的意思,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但这件事是真的不能答应,不光说是否对逝去的人有冲撞,对自身也是该有点忌讳的。心思百转千回,轻叹了口气,从衣袖口拿出了一把银钗,递给了人。
仅仅只是细秀精致的碎花攒在一起,贺兰浅认出那是一朵朵细而小白玉兰,简单大方却又真真配这玉兰花的花语:纯洁的爱意。
给你真挚的爱。
一时怔楞。贺兰浅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什么,里面所包含的感情二哥到底知不知道?于是看着眼前沉默的人,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知道。”像是在组织语言一样,然后轻轻开口:“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更明白自己承担不起她的爱意,所以其实是想来还给阿晏的,本想送葬时一并交给下葬人去的,随了阿晏去了也好。”
“但小浅,你对阿晏的友爱却真配得上这种真挚,既然想留个念想,交给你也许会更好些。”毕竟是在世的信物,总也比那种从逝世者身上来的干净些,不会犯了忌讳。
贺兰浅拿在手里紧握了些,微微疼痛从这末端的神经传到心口,钝痛。最后却也没说什么话,只有轻点了点头。接着贺兰昱叹口气拉着人到了那别无二致的棺材面前来,示意人这口属于宋晏。
贺兰浅看着光滑的黑木,轻轻摸了摸,果然只有冰凉的触感,再无其他。虽知那里面只有那些零碎的衣冠而已,但贺兰昱告诉她这个是属于宋晏的,贺兰浅心里竟真的出现了种这就是宋晏的棺的莫名归属感。
阿晏会喜欢吗?与别人别无二致的东西,总爱带笑意的人会喜欢这种肃穆的黑木吗?贺兰浅心理思绪烦乱,最后也得出个结果。
却在贺兰昱望着白纸灯笼发神的时候,蹲下身来在左下的那个角落里熟络地用手里握着的银簪在这阴沉的黑木上划出了一朵白玉兰,淡淡白色划痕隐隐露出,惟妙惟肖。
接着就站起身来面上毫无变化,心底却带了隐隐的悲意,如何画白玉兰还是宋晏所教,今日倒是用上了。
宋明俊总给她留各种奇异题目,绘白玉兰这一题目难倒了人,宋晏正巧跟着贺兰昱进宫,贺兰昱替自家小妹妹想法子,宋晏倒真真帮上了人,白玉兰亲手教地惟妙惟肖。回忆着往事,现下颇有往事不可追的意思。
贺兰浅与贺兰昱站在这殡宫门口之中并肩无言,像无数宾客一样深深行了拜礼,可心中的那种悲伤难言谁也难以看出。就这么站立着,什么也没有,没有哭泣,只有微明的天提醒时间的流逝而已。
开始启殡了。
听着那三声说给死者神灵的“噫兴”,贺兰浅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本被对死亡本身恐惧而隐藏起的难过悲哀此时涌了出来,真的是要说再见了啊。
“启殡——”
“启殡——”
“启殡——”
绵长悠远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过来,仿佛是从那远山的好远好远的地方,仿佛是从不明亮的凌晨云间传过来,空灵而静,却又带来悲意。此时允许的悲伤,刻意的抽泣让贺兰浅心里总觉廉价,所有人都有资格哭上一哭,不管什么理由,不管是否是因为这个。
但这种抽泣声却让她深埋在心里的悲意再难以隐藏,眼里的泪意自然汇聚,汇为泪珠,隐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