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邹延明显很疲惫，才过了一个红绿灯，他就打了五六个哈欠，眼睫毛上湿漉漉的全都是眼泪，邹诺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奇怪地问道：“你中午没睡觉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没有发热？”

以前每天中午，邹诺吃完了午饭之后都要趴在课桌上睡一会儿以保证下午上课有个好精神。

“学生会一直在开会啊，根本来不及睡觉。”邹延哈欠连连地说，“对了，姐，这阵子中午饭你一个人吃吧，我要跟学生会的其他男同学一起吃，之后有活动，我们都很忙。”

邹诺瞅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整个中午都跟那群男生搅和在一起，中午不睡午觉的话，下午上课你怎么听得进去？”

邹延嘿嘿一笑，唇角是一片温柔的弧度，“我自己的事我知道的，姐，你就别跟个老妈子一样的管着我了。”

源源不断的车从他们的眼前开过去，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就像从这个世界游离了两尾鱼，相濡以沫地停留在一个孤独干涸的泥塘里，用千疮百孔的身体开出最美丽的花。

他们一起回到家里，邹诺照例让邹延到房间里看书去，她自己跑到厨房里做饭。

洁白的大米被泡在冷水里，邹诺伸手在里面一遍遍地搅动着，她的手被冰冷的自来水刺得一阵阵发疼。

做好饭后，邹诺走到邹延的房间去叫他吃饭，她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最先看到邹延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了，乌黑的睫毛垂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他闭着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

邹诺慢慢地走过去，拿起一条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邹诺往毯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地梦呓道：“姐……”

邹诺无声地坐在床边，落日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邹诺和邹延被笼罩在那种金黄色的光芒里，邹延的背影忽然变得有些模糊不真切，邹诺默默地低下头，轻轻地把手放在了邹延苍白疲惫的面孔上。

大门忽然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有人走了进来，熟悉的脚步声让邹诺脸色一白，紧接着，房间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了，邹浩铭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对姐弟，他因为酗酒而隐隐透出些许青色的面孔上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表情。

邹诺打了个寒战，仿佛瞬间落入到寒冷的地狱里去。

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那一刹那间猛地冲到了头顶，邹诺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冻住了，她望着邹浩铭，父女两个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更直接的说，这更像是一场对峙。

邹浩铭的目光停留在邹诺的面孔上，良久，他竟然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我听外面说，几个月前，你们学校里有一个男生为你自杀了，学校处分你了吗？”

邹诺摇摇头。

邹浩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邹诺怔了怔，目光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在刚才的那一句“那就好”中听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好像他这次回来，就是专门为了关心地问她一句，学校有没有开除她。

结冰的心好像是在刹那间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股暖流缓缓地从冰底流过，四肢百骸似乎慢慢地被接通了这一点活气和暖意。

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

邹诺低下头，她觉得鼻子有点酸。

邹浩铭继续如释重负地说：“听说死的男生是苏哲，那不就是苏炳川的儿子嘛！我以前当科长的时候就想跟他走点关系，可是那个苏炳川总是不肯，不过现在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那他儿子肯定有很多钱，怎么样，苏哲给了你多少钱？”

邹诺的面孔唰地一下白了，惨白。

邹浩铭看着邹诺变了脸色，他立刻又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沮丧，“你该不会让他白玩了吧？”

那么一瞬间。

邹诺觉得全世界的黑暗，都在那一刹那朝着自己涌过来，就好像是在冰冷的南极大陆，突然之间，凝固了千年的冰山骤然破碎，轰然间沉入深幽的海底，直线下坠，透明的光亮被深邃的漆黑和冰冷代替，冰冷的潮水把她从头到脚淹没，她挣扎着，却总也逃不过被潮水彻底吞没的噩运。

她眼中最后一丝温热都散去了，“是啊，我让他白玩了，你不是天天骂我婊子吗？你以为我被玩一下他们就会给钱吗？”

——你以为我被玩一下他们就会给钱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呼吸犹如眨眼间被无数生着倒勾刺的荆棘重重包围着，那些尖刺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咽喉，深深地压抑着她的呼吸，让痛苦变本加厉，让绝望如影随形。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外头下起了大雨。

整个街面上都是雨水，仿佛是整个世界都积满了雨水。

大雨哗哗地落在已经冰冷的身体上，瑟瑟发抖的周衍在积水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有几个男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周衍抬起头，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迎面一拳狠狠地掀翻在地，一头栽进路边的积水中去，额头立刻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拳打脚踢接踵而来，势单力孤并且一上来就处于下风的周衍连站都站不起来，有人按住了他的头，冰冷的雨水又如喷薄的潮汐，疯狂地刺到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眼前一片刺骨的黑暗。

有人朝他臭骂道：“你别以为你转学了就了事了，以前的债你得还了才算完！”

身上的痛却忽然在一刹那消失了。

周衍从积水中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影疯狂地扑向那些人，大吼大叫地用拳头去攻击那些刚刚攻击了周衍的人，磅礴的大雨在整条街道上降落，周衍的耳边只有轰隆隆的一片。

他看到了有人一拳打倒了那个男生。

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量，愤怒的周衍忽然从雨地里爬起来，抓起路边的一个盒子，大步朝着那个踢打他的人奔去，然后双手举着盒子狠狠地朝那个人的背部砸下去。路旁边的店里有大人看到了，陆陆续续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几个学生在干什么呢？再打下去我们报警了啊。”

那些人骂骂咧咧离开的时候，周衍和那个男生还笔直地站在一起，他们一起在大雨里瑟瑟发抖，全身紧绷。

直到那些人的背影彻底消失。

那个男生才回过头来看了周衍一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面颊上一片青紫，他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周衍说：“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这也是回我家的路，我跟你住在同一个小区。”

说完，男生漠然转身就要走。

“高斌，你为什么要帮我？”周衍叫住了他。

“我帮你是因为愧疚，但这份愧疚不是对你的。”高斌没有回头，“这是我第二次帮你了，上次那个男人是你找的。”

“你怎么知道？”周衍忽然一屁股坐在雨地里。

“是我假装摔倒让他走的，不然你以为林聿会善罢甘休吗？”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离邹诺远一点。”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高斌离开的身影，铺天盖地的大雨将他们阻隔开，分成各自为营的孤零零角落。坐在雨中的周衍很想咧开嘴大哭，其实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他只是动了动唇角，就有滚烫的眼泪从他的面庞上滑落下来，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噼哩啪啦地落在地面上脏污的积水中。

直到那场大雨慢慢地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