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被带出地牢。

数日后再次见到阳光，皇甫嵩连忙用手把眼睛遮住。刺痛的感觉，令他落下眼泪。经过刀笔吏的折磨，几日前看上去还健壮威武的左将军皇甫嵩，竟已变得瘦削潦倒。一头白发混乱、肮脏，扭结如同麻绳。身上的中衣破破烂烂，虽看不出鲜血的痕迹，却透着浓浓的恶臭。从外观看，看不到伤痕和血迹，但皇甫嵩步履蹒跚的样子，便足以证明他经历了多少苦难。

这便是大汉令人闻风丧胆的刀笔吏的手段。百官公卿纷纷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董卓命人在空地中央，竖起一口大锅，然后在锅内加入冷水，下方点燃柴火。在士卒押制下，皇甫嵩登上木梯，走入锅中。皇甫嵩强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声。但从他紧绷的脸皮，便能明白他所忍受的痛苦。

见到这一幕，皇甫延已不忍地扭过头，暗自垂泪不已。

“坚寿啊。”

看到一脸落魄样的皇甫嵩，董卓倒是心情大好，他拍了拍皇甫延的肩膀，大声说：“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只要你能将皇甫公从水缸里捞出来，我便饶他一命。”

皇甫延连忙作揖行礼，道：“多谢董公恩德。”

“嗯。”

董卓微微点头。

下方，又有几个士卒上前，抗来四五块钢板，拼接在一起。这钢板上，布满尖钉，长度恐会刺穿骨髓。密密麻麻，令人心惊胆战。董卓若无其事地指向铁板，说：“坚寿，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能从这铁板上走过去，救下皇甫公。便说明上天感念你的孝意，愿意饶恕皇甫公的罪过。如果你没能做到嘛……”

董卓没再多说。站在原地的皇甫延打了一个冷颤，绝望而悲凉。如果没能活着从这铁板上走过，他便要陪着皇甫嵩一起死。看着这尖锐寒冷的铁板尖钉，皇甫延心底泛起浓浓的绝望。

“开始吧？”董卓抚着肚子，大声道。

“是。”

皇甫延恭敬地行过礼。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下到铁板旁。站在旁侧的公卿们，脸色早已大变。他们能想到董卓暴戾恣睢，残酷无道，却没想到董卓会这么残忍。

要么，皇甫延选择放弃，看着皇甫嵩活生生被煮熟。要么，皇甫延就只能从铁板穿过，忍受着抽筋剥髓般的痛楚，去救自己的父亲。无论是哪一种，都太令人痛苦，令人绝望。

看到这一幕，就连一向心绪平静，从不动摇的徐荣，也不禁含恨咬紧牙关。徐荣很想就此拂袖而去，以示自己的抗议。这会让他在士大夫中，博得好名声。但徐荣不得不考虑，他自己如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处境。徐荣若是意气用事，拂袖离开，恐怕明日躺在大缸内的，就是他徐存侑了。徐荣在心底狂妄的大笑着。

子曰：见义不为，非勇也。

懦夫！懦夫！

谈什么兼济天下，保民安生，平定一方，功垂后世。现在不义之事就在眼前，徐荣却连大声为皇甫延说一句话也不敢。这算什么英雄豪杰？

但这就是现实。匹夫之勇，以头抢地，血溅五步。这不是徐荣想要的结局。

铁板旁。

皇甫延站了很久。水缸表面，已经开始有微微的热气蒸腾。看上去，董卓命人倒入水缸中的，并不是完全的凉水。但这一刻，董卓没让人直接用滚烫的热水，已经是种慈悲。当然，董卓或许只是为了，能够看到皇甫延痛不欲生的样子，才不想直接将皇甫嵩烫杀。

终于，皇甫延深吸了一口气，走上钉板。他想过直接站上尖钉，但那太恐怖，太令人害怕。他也想过滚过去，这样虽然心里好受点，但最后恐怕没有力气站起来，营救皇甫嵩。最后，皇甫延选择了跪上铁板。

尖锐的钉刺直接刺穿他的手臂和腿，皇甫延猝不及防，发出尖锐惊恐的惨叫。

“阿寿！阿寿！”

水缸内的皇甫嵩挣扎起来，想从中爬出来，“不用管我！不用管我！不用管我！你走啊，走啊！走啊！”

一旁的西凉士卒当即上前，将皇甫嵩按回了水中。皇甫嵩整个人浸入水里，意识瞬间模糊。他奋力挣扎，想要从中离开，却无可奈何。

听到父亲的声音，皇甫延更是悲痛难忍。他咬着牙，加快了向前的速度。牙齿咬破牙床，鲜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流下。皇甫延顾不上其他，不知不觉，他已爬过一半。但皇甫延不知道，他连看，也不敢去看一眼，害怕自己没有勇气完成这趟死亡之旅。

冷汗顺着皇甫延的额头向下滴落，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模糊了他的意识。

站在上方的董卓，看着这一幕，仰头开怀大笑，笑声如恶鬼般猖狂恶毒，闻者无不心惊胆战。百官公卿纷纷用手掩住耳朵，闭上眼睛，低着头，像乌龟把脑袋缩回自己的龟壳里。

唯有徐荣，身子挺立，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铁板上的皇甫延，一动不动。也许，他此刻的模样，会被董卓和李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徐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没有拔剑迎上，杀死董卓，完全是最后一丝理智和愤怒在对抗。徐荣将眼前所看到的，怨恨、恼怒、绝望，一点点嚼碎吞咽，埋进心里。徐荣暗自发誓，这一世，不再让任何人，可以决定他的所作所为。

时间流逝，缓慢而凝滞。

终于。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甫延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上。皇甫延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心中却无比欢畅。如董卓所说，他现在只需要爬上水缸，便能将父亲皇甫嵩救出。

想到这里，皇甫延连忙起身。

哐当。

又是一声脆响，皇甫延摔回地上。皇甫延脸色大变，冷汗直流。他没想到，方才爬过铁板，损伤了他的身体，也让他失去了太多的力气。皇甫延像上岸的鱼一样，奋力挣扎着，扭动着。一旁，再次传来董卓猖狂又满怀恶意的笑声。皇甫延咬紧牙，落着泪，像残废一般，一点点向着水缸挪动。他来到水缸旁，用手肘支撑着，爬上水缸。

水缸里，便装着他父亲皇甫嵩。

皇甫延眼中闪烁着欣喜，展颜一笑，探出头去。

“父亲，我这就带你回家！”

但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皇甫延已楞在原地。

皇甫嵩的尸体漂浮在水缸表面，已经没了生气。原来，为了阻止皇甫嵩爬出水缸，西凉士卒一直将皇甫嵩压回水里。等士卒反应过来时，皇甫嵩已经没了生气。这种事情，西凉士卒自是不会提前告诉皇甫延的。

“父亲！——”

皇甫延声嘶力竭，悲痛欲绝地呐喊。他身子一倾，随即倒入水缸之中。鲜血如泉，从皇甫延的身体流出，很快染红了整个水缸。

青天白日，碧水血色。

两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倒在水缸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