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身处黑暗幽深的地牢，曹操也听到了从人间传来的嚎哭悲泣之声。幽然哀恸，低沉叹惋。就像传说中地狱中的恶鬼，朝路过的魂灵诉说自己的不幸。上面的那个世界，真的是人间，而非地狱吗？曹操不禁在心中感叹。

身处地牢，曹操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看到皇甫嵩被带出囚笼，曹操还以为，只是日常的讯问。这些日子，曹操、皇甫嵩，还有很早以前就被抓进来的伍孚，会轮流的遭受刀笔吏的审讯。就在曹操身旁不足四五步的笼子里，关着的就是宫门前刺董的伍孚。伍孚不顾囚笼里的尿骚屎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两天。曹操怀疑伍孚已经死了。

伍孚之后，便是皇甫嵩。也不知道被带离囚笼的皇甫嵩，是怎么死的。而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吧……曹操坐直了身子，如参禅般岿然不动。曹操不怕死，选择站出来反对董卓，曹操便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他接受不了的，是这种走向死亡的方式。

背叛。

谁能想到，一向忠贞正直的城门校尉伍琼，竟会投向董贼那边。就在不久之前，伍琼还为袁绍说话，让张邈、刘岱等人，成为郡守刺史。可转了一个弯，伍琼就成了董卓的人？

这是曹操猝不及防，就算早有防范，也防不住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些日子，和皇甫嵩、伍孚一样，曹操也遭到了严厉的审讯。曹操知道很多个名字，但他一个也没有吐露。与皇甫嵩等人畏惧刀笔吏不同，曹操将折磨看做成长，将忍耐看做积蓄力量。就算伍孚和皇甫嵩已经死去，曹操却毫无理由地坚信着，自己一定能够活下去，去实现自己的志愿。

一个人若是命中注定成为天下共主，他就不可能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

曹操始终坚信这一点。

像是为了回应曹操的内心祷告，外面传来一阵细嗦的响声。片刻之后，牢门打开。昏暗之中，出现一抹橘黄色的光线。曹操眯眼看去，蔡琰昭姬提着一盏油灯，正朝他走来。

这是幻觉吗？曹操纳闷，昭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兄。”

蔡琰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颤抖着，害怕又激动。

“是昭姬吗？”曹操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事说来话长。”

蔡昭姬不知道曹操这么问，是在怀疑她。蔡琰一边回答着，一边提着钥匙，摸索着打开牢门。锁‘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蔡昭姬暗自松了口气，看向曹操，道：“大兄，你快出来吧。我们的时间很紧，必须在董卓反应过来之前，离开这里才行。”

曹操没有顺从地离开牢笼，反而一把抓住了蔡琰细小的手腕，神色严肃，说：“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董卓府中，戒备森严，又怎么会容许蔡昭姬一人，肆无忌惮的四下来往。曹操这是怀疑，蔡琰是被董卓派来的奸细，利用曹操与蔡邕家人亲密的关系，骗曹操逃出。等曹操逃入友朋家中，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蔡琰的手被捏得有些生疼，低声嘤咛一声，说：“大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的事情，等来日有时间，再告诉你不迟。”

曹操却不肯松手，仍紧盯着蔡琰，问：

“那你告诉我，外面的守卫去哪儿了？”

“欸。”

蔡琰这才意识到，曹操是在怀疑她。曹孟德为人，本就多疑，更别说身处险境了。蔡琰也是慌乱之中，忘掉了这茬。蔡琰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交到曹操手中，说：“这是嫂嫂让我给你的，说你一向最喜欢这把刀了。”

原本用来防身的刀，此刻却成了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曹操接过刀，上下打量。倏忽，曹操哀伤的呛笑两声，将刀收入怀中。卞夫人只知道，曹操喜欢这把刀，却不知道，这把刀不是用来杀人的。它根本杀不了人。刀身上，密密麻麻的镌刻着七颗星辰。而这七颗星辰中，隐藏着一句话：杀人者，人亦杀之。

见曹操没动，蔡琰继续解释道：“今日是董卓的寿宴，外紧内松。我提着一壶酒，就说是董卓赏赐给他们的，暗自在酒中放了迷药。守卫喝下酒，都昏睡了过去。”

听着蔡琰的话，曹操暗自点头。这样一来，虽还有些疑问，但大体上能够解释得通了。曹操示意蔡琰在前领路，自己手持七星刀，紧随其后。来到牢门外，果然看到三个狱卒横七竖躺着。曹操略一思索，走到狱卒身旁，拔出狱卒的短刀，随后便将短刀按在了狱卒的脖子上。

“大兄，你这是？”蔡琰在一旁低声问。

“昭姬，你且转过头去别看。”

曹操没有正面回答蔡琰的问题。昏暗的光线下，曹操的脸色越发阴沉。

“……大兄，他们都是无辜的。”蔡琰劝道。

“他们可曾见过你的脸？”曹操问。

蔡琰默然。

“那他们死得就一点不无辜。”

曹操冷然说道，随即一刀抹断了狱卒的脖子。他将刀刃在狱卒身上擦了擦，揣入怀中，又跟上蔡琰，说：“昭姬想过没有。等这几个狱卒醒来，见牢笼空空。为了推脱罪责，他们一定会把你的事情告诉董卓。到时，你如何能够自辩？无辜。昭姬，你要知道，这世上只有强者和弱者的区别。发生在弱者身上的一切，都没有无辜可言。”

走在前方的蔡昭姬骤然打了一个冷颤，也不知是因为曹操的话，还是因为这地牢阴暗湿冷的环境。

两人一同回到地面。

曹操用手掩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在蔡昭姬的带领下，两人在府邸中左转右转，一路避开巡逻的士卒，来到侧院。

蔡昭姬在墙角停下，指着下方的狗洞，对曹操说：“大兄，从这里出去，外面的杂物堆里，放着新的衣服。你换上衣服后，立刻出东门，去找陈公台。我等已经约好，陈公台会一直在树林中等你，直到天黑。”

为了营救曹操，蔡琰和陈宫等人，也算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曹操低头看着狗洞，却没有动身。

“大兄。”

蔡琰焦急地说，“现在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年淮阴侯也曾受过胯下之辱。大兄乃当世豪杰，英才不输淮阴，却没有淮阴的心胸吗？大兄再不动身，董卓的人可能就要来了……”

曹操还是没动。

蔡琰会误会曹操，也是正常。但一个能够忍受割须断袍的大汉男儿，又怎么会无法忍受钻狗洞的屈辱呢。曹操只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和蔡琰能够闲庭信步的来到这里，说明董卓为了寿宴，大幅度的削弱了内庭的戒备。

试想一下，来参加寿宴的客人，看到五步一岗，十步两人，多半会在心中暗自嘲笑董卓的软弱胆小。为了不发生这样有失颜面的事情，董卓将士卒安排在了客人，仆人之中，又加强了外围防御。因此，内庭反倒显得颇为空虚。

“昭姬。”

曹操目光灼灼，盯着蔡琰，问：“你可知道，董卓在哪儿？”

“董卓？”

蔡琰迷糊地眨眨眼，“董卓如今在前庭，与客人们宴饮欢歌。”

杀了皇甫嵩后，董卓的兴致越发好起来。原本应该接近尾声的宴会，重新开始。客人们不敢忤逆董卓，只得跟着一同继续享乐。

“那李儒呢？”曹操又问。

“李儒……”这一次，蔡琰不那么肯定了，“李儒此刻应该在内院，清点今日百官送来的礼品吧。”

“是吗。”

曹操微微扬起下巴，心中的计划大致形成。曹操思虑着，又问：“李儒身边有多少守卫？”

蔡琰回味过来，猛地抬头，看向曹操。

“大兄……你这是？……”

“回答我。”

“这……我也不知道……”蔡琰迟疑地想着，“大兄，你还是快走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若是再被董卓抓住，要想再救你，就难上加难了……”

曹操没有听进蔡琰的话。

他扭头看向后院的方向，自顾自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昭姬。这个院子，我比你熟悉得多。你既不愿，剩下的事情，就由我自己来做好了。”

“大兄……”

蔡琰眉目间满是忧虑，还是将自己的担忧说出了口，“你这是，想要去杀了李儒？”

曹操背对蔡琰离开，没有回答。

这个念头，无论怎么想，也太过于大胆和狂妄。但这件事情由曹操来做，却并不令蔡琰震惊。也正是曹操这样的枭雄，才会在绝境中，还想着为自己谋取利益。蔡琰上前，想要拉住曹操，却被曹操甩开。这在董卓府中，蔡琰也不能大吼大叫。她只能气恼地跺脚，看着曹操孤身一人，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