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司康府,是一派与往日不同的祥和之色。
乌云散尽,阳光也布满司康府的各个角落。婢女们来来往往,四下都有人群堆着悄声议论。
她们将眼神藏在花丛里,把话语带到风中,一点点的传到了司康若的房门前。
王嬷嬷佝偻着腰,倚在门槛边亲自煎药。
正厅里只剩下她和杜斯齐,场面显得格外安静。
纸包里混杂各色的药材,却都不约而同的散发着浓浓的苦味。这些从天地之中沉睡的旅客,如今却成了救人一命的活菩萨。
药材跃入滚烫的开水中,皮开肉绽,留下深褐色的泪。
“嬷嬷,你说若儿,真的能扛过去吗?”
杜斯齐沉思了好久,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她坐立难安,只想往里屋瞧几眼才放心。
窗外偶尔有鸟儿骊歌的声响,它们衔着报春的好消息,对屋内也是探头探脑。
杜斯齐脑袋里回想着刚才司康若命悬一线的场景,眼泪硬生生的垂了下来。
她不敢去想自己如玉一般的儿子,怎样浑身腐朽的,气息奄奄的在床榻上喊救命,可谁也救不了他,谁都不敢一命抵一命。
她握紧手中的帕子,满眼映着那十根被牡丹花染红的手指。像血一样......
“夫人,您就放心吧,眼瞧着这位樊公子是个与别人不一样的。”
“我原先都没见过这个人,就怕是从哪来的半道子。我的若儿,可禁不起折腾了。”
“夫人且宽心,我刚才还听见若少爷唤他名字呢。估计是在哪见过的,总还有一线希望。”
“是吗,是吗,那就好.......”
王嬷嬷拿着娟扇小心的拨弄着火苗,时不时要开盖看看药煎的如何了才放心。
就在刚刚,樊弃报了一串药名,就头也不回的去了里屋,还顺手拉紧了隔帘。
杜斯齐侧着身子,努力探头想从缝隙中看出点什么才罢休。
“好像听不见若儿的喊声了......”
“嬷嬷,你快听听,是不是若儿好了些,是不是......”
杜斯齐歪着脑袋,她头上仅剩的金丝牡丹发冠随之波动,小心翼翼的为这股安静所欢喜。
大颗的红宝石熠熠生辉,衬着盘绕在她乌黑的发间的金缕条格外醒目,纵然她掩面哭泣,粉黛半失,却也是一副华贵妇人的好模样。
王嬷嬷看着面前从未老去的主子,心中一下感慨万分。
她这辈子,都是为了这个主子,生死不论,富贵在天。自己已然年华老去,也不知还能护住她几时?
她偏了偏身子,机械的点着头。
“嬷嬷,嬷嬷...”
“嬷嬷!药汤快洒了!”
杜斯齐一下起身,夺步走到神思恍惚的王嬷嬷身边。
她将绢帕盖在已经开始沸腾的罐盖上,白着手端起沉重的,已经有些烧黑的玉罐子,三步并两步的将它咣的一声移到了一旁的小花台子上。
蚕丝的绢帕在火炉中慢慢被烧毁,剩下破碎的躯体也跟着随风飘散。
杜斯齐的指尖彻底红了,里里外外露着一股浊气。
她看着半个屋子飞絮起的药尘,心中只觉得更增添了几分苦楚。
卷帘后刚恍回神的王嬷嬷正卷起袖脚手忙脚乱的清扫洒满地的药汤,她宽厚却无力的肩膀小幅度的耸动着,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掌缕缕沾上地上的尘物。
她老了。
想当年,她们还是叱咤京城的武神双姝呢。
“王露,你歇着吧,不用你来的。”
王嬷嬷握着抹布的手笨重的顿了一下,又将头低的更里了些,缓缓说道:
“夫人....奴婢还能为夫人分担的。”
“王露...你不必这样的。”
你不是我的奴婢。
杜斯齐扳着指尖的翠玉指环,不再抬眼。
她还记得胡镜里的自己,依旧是当年盛装入府二八年华的美好模样,可她一转头,才发现那个只年长自己三岁的王露像是已半截身体入黄土,垂垂老矣。
这几年的风霜,原是她替她在挡着。
若当年四大官首还在,她们也如那时年少一般朝气升华吧。
而今才道当时好,心绪凄迷,强说欢期,转眼便是一别如斯。
........
“啊啊...啊啊啊...疼啊...疼!”
“樊弃,你放过我吧.......”
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嘶吼声,司康若的声音凄凄惨惨的遁到两个思念故往的可怜人耳边,也令在场所有人都只觉得这股痛意直冲脑门,如五雷轰顶盘桓在身边久久不散。
太疼了,生不如死!
杜斯齐失神,还未全坐下的身体猛地站起,素长的衣袖也一把将案桌上的青瓷茶杯推到在地,碎片混合干枯的茶叶在白玉墙根边绽放,是一朵在末日盛开的水仙花。
她踏着有四指高的蜀绣花鞋,急冲冲的往里屋钻。
“夫人!夫人!您不能进去啊!”
“我的若儿,我的若儿都快死在里面了!”
“若少爷的病来的不明白,怕是会过人的啊。您要是也病倒了,可叫府里的人都活不下去了。”
“啊啊啊啊.....痛啊,痛啊....”
“你自己听听,都这样了,若儿都已经疼成这样了,我还能安心在这坐着吗!”
杜斯齐举手甩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王嬷嬷,心急如焚的来不及做解释。
她单手撕裂了那条被紧拽着的七色彩蝶垂带,头也不回的从她身边略过,向帘内隐去。
“夫人...夫人您不能!”
王嬷嬷一下慌了神,身子歪倒在一边。
她三番五次的想站起身来跟着跑进去,可脑海一直盘桓着司康若满身疮洞的样子,身体一下绵软无力。
王嬷嬷心慌的厉害,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她只能直愣愣地,四肢并用的、连滚带爬的跟着杜斯齐沉重的脚步,一并进来里屋。
她屏着气,脑海里又开始回荡那血肉模糊的画面,浑身不禁打着寒颤。
里屋,窗沿旁的两顶赤色麒麟金纹香炉徐徐冒着事先备好的药香,沁入鼻息,有一股无形的安神用。
樊弃一袭素衣长衫,缝着竹纹的袖口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捻着三根浸了药膏的银针,又一次毫不留情的扎在了司康若的伤口边。
药或许起了作用,伤口处有滋滋冒响的灼烧感。
床榻上的司康若满脸潮红,额头止不住的冒虚汗。
他的手臂半悬在床帘外,金色的锦绣背后是若隐若现的处处伤口,大大小小不一的黑色洞口往外翻着红色的糜肉,他原本白嫩的皮肤如今四处布满蔓延的黑色青筋。
每当樊弃的银针次次下落,这些伤口都团团冒出浊气。
司康若又一次疼的晕死了过去。
樊弃还是无动于衷,他拂手沿着司康若的手,一点一点的深入皮表内部,一针又一针。
他始终端坐在床边,手起针落,不一会儿床梗边的脏水盆里就已经滴满了半个口的毒血。
杜斯齐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捂袖大哭。
她的若儿,竟是受了这样的苦。
“若儿,若儿......”
王嬷嬷眼疾手快的拦下了想向前探视的杜斯齐,缓缓吐气,手中还紧紧拽着那条只剩半截的垂带,暗暗发汗。
她知道,这副场景,自己恐怕也是落了心病了。
只是自家夫人这样悲痛,有些事,还得她扛下去。当初杜老爷教她的第一句,便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乱了分寸。
“敢问樊医师,若少爷这坛黑色的血是怎么回事?”
樊弃赤着笑,缓言缓语道:“司康少爷是中了毒,不排干净怎行呢?”
“中毒?若儿怎么会中毒?可好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