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尹身为泾阳父母官,心胸自然宽广,可对于有些事,却是零容忍的态度,其中一条便有:达官贵胄仗势欺人!
而就在昨日,相府大公子仗着皇后娘娘的势,从他的泾阳府将嫌犯带走了。诚然,大公子也是按流程办事,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可就是这挑不出错,才令令尹大人心里隐隐的不大痛快。是以,看到大公子时,他也没给个好脸色,只袖着手挺着肚昂着头冷冷清清地说:“本官是来找二小姐问话的!”
一句话的功夫,卿府二小姐已经从车上下来。瞧了瞧袖手而站的令尹大人,再看一看他身旁那高高瘦瘦的小仵作,一时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矮胖没有错,高高瘦瘦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横着生竖着长的两个人站一堆去了。
“该说的话,小女在衙署便交待清楚了,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卿魅上前见了礼,目光却落在陈南轲的身上,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陈金水也懒怠拐弯抹角,“叁宝斋丢了些东西,虽不值几个钱,却是破案的关键,还请二小姐归还。”
卿魅好笑道:“昨日在叁宝斋被差爷们逮了个正着,大人可见我身上能藏得住东西吗?”
陈金水道:“二小姐为人机警,又深谙侦查探案一套,我泾阳府一群酒囊饭袋岂是二小姐的对手?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将一双本就细小的眼眯成了一条线,施压不成反倒添了几分滑稽。“二小姐昨日夜闯叁宝斋,可委实不像与这桩案子能脱得了干系的。”
卿魅将一双长眉挑起老高,咧着嘴笑道:“还想着趁夜去,省得给大人添麻烦。谁这么不懂事,这样小事也来烦大人呢!”
她承认的如此痛快,令尹大人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一个油盐不进的大公子已经令他很是难缠,这位昨日才到泾阳的二小姐,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沉吟一会儿,令尹才问:“昨夜还有一人是谁?”
卿魅道:“陈大人既然在场,何以不知道那人黑衣蒙面,手提冷剑?小女手无缚鸡之力,能逃过一命已是天神庇佑,哪里还敢去探听他人密辛?”
说到这里,她向陈金水行了个大礼,语转委屈:“原是不想麻烦大人的,既然大人问起,小女还得向大人报个备,我到底是与那贼人打过交道,兴许她会来杀我灭口,还请大人施以援手,早早将那贼人抓住。”
此时此刻,陈金水的心里腾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想将眼前这个委屈巴巴的小女子抓回泾阳府的大牢,好好地拷打一番,叫她知道什么叫做欺瞒上官!
可他毕竟是当老了官的人,年轻时不知轻重能干出来的事,放在现在却不得不瞻前顾后!卿府二小姐不能擅动这件事,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一旁的大公子瞧了瞧连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的小妹,再看看气到无言的令尹大人,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圆场:“今日天色已晚,少倾还有特使来宣旨,大人不若先请回去,待明日一早,在下再领着小妹前去衙署录口供。”
卿府大公子一向言出必行,这一点泾阳城人尽皆知,可得到他一句承诺,陈令尹的心里却是更加的不安起来。
叁宝斋命案牵涉之广,是他所未料及的,随便拎出一个来都不是他这个小小令尹可以撼动的,再加上这些人的不配合,这桩案子想要查下去怕是难得很!
“也罢,希望本官明日能等到二小姐几句实话。”最终,陈金水也不过是如此说了一句,便带着陈南轲去了。
那厢兄妹二人礼送了官轿走远,方回身入府,打正院旁篱笆墙往里院去。
卿烛打发了沐玉去自己院里取缸来放即将到府的西府海棠,四下无人,才问:“那人是谁?”
卿魅道:“不知。”
卿烛驻步瞧着她,眉峰微敛,“你我命系一体。”
卿魅微笑道:“兄长多虑了,若真认得,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盯着叁宝斋的人就那么几个,能让你在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说着话,大公子仍旧往前慢慢走着,也不管身后的人跟没跟,沉声说道:“楼万宝死了,印章丢了,你将自己架在火上,可曾想过凶手也会趁着你引火烧身时溜走?”
卿魅小步跟上去,还未及说话,后头便有湍急的脚步声传来。二人皆驻步回身一望,原是府上的大管家卿泰。
老人年事已高,疾走这一段路的功夫已经气喘吁吁,上前来歇了两口气,才见了两位小主子的礼,说:“相爷请二小姐单独去西大院叙话。”
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卿烛道:“去吧。”
卿魅这才辞了他,随着老管家去了。
西大院离主院虽远,但阳光充足的很。此刻日头偏西,暖黄的阳光照着满院的苍翠松柏、假山奇石、芳兰小桂,竟有隔世之感。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装饰不多,一砖一瓦都板正规矩,衬着堂屋里吃茶的相爷也多了几分严肃的气势。
看到这位才认下的便宜父亲,卿魅仍是有些拘谨,入屋见了礼后,便规矩地候在一旁,不敢多说一字。
相爷一碗茶吃了三口,方将茶碗搁在茶几上,叫了人下去关上门,目光这才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窗上的明纸被落日余晖映出了几分红色,投进屋中,令卿魅那一身冷冷清清的衣衫多了些许的温柔。可落在相爷的眼中,那晕染在女儿身后的微红光芒正在缓缓地流淌着,炙热而腥臭,与人血没什么两样!
“你娘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最是个多才温顺的,是这天下少有的,你成不了她,原也不打紧。可你经常小偷小摸、翻墙入院、懂得查案,懂得验尸,还牵扯进杀人命案……”
老相爷语调平缓,两条花白的眉却紧紧地拢着,“若非陈大人今日上门,你们还要瞒老夫到几时?”
卿魅垂首低眉,“父亲自是喜欢阿娘温顺的,若她性格辣些,只怕今日朝堂上站着的左相,就不姓卿了!”
“你……”卿烈抬眼看着背光而站的女子,看到她发间一朵鲜艳海棠含苞待放,沉沉的一席话哽在了喉咙口。
良久,他低眉轻叹:“你若懂得你母亲,今日便不说这番话了。”
卿魅苦笑道:“父亲若懂得母亲,也不会岁岁都往白楼送银子了!”
明堂之上面对君臣一向能言善道的老相爷,再一次在女儿面前没了话说。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念过心间那朵花,不是没想去看看她。可他也清楚的很,那个生活在尘埃里的女子,一身的傲骨。
她说再见,是但真生离死别,也不再相见!
“叁宝斋的事,你们两个都不要管了。”沉吟良久之后,老相爷将满脸凄怆收敛,面色沉静地道:“为父自会处理。”
卿魅闻言微微蹙眉,张嘴欲驳,话到唇边却又噎了回去。只提衣长礼,“多谢父亲。”
——
翌日,令尹府衙。
“那小子整个就是一泼皮无赖!”李捕头脑袋亮堂,嗓门也大的很,打牢室前一声吼,直接传到了身在刑房的令尹耳中。
陈金水与陈南轲对视了一眼,后者仍旧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尸体上,翻弄了半晌后仍是摇了摇头。
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陈金水先出了刑房。眼见天边初阳离了山拗,漫天彩霞打在李大光的光头上,十分喜庆。
李捕头的脸色却很是难看,不等到近前,便将血淋淋的左手递给令尹瞧,“大人瞧瞧,那小崽子力气这么大,说不定人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陈金水瞧了瞧李大光手背上的血牙印,蹙了蹙眉,没说话。
陈南轲随后出来,带上了刑房的门,眼见了李大光的手,从兜里摸了张帕子递给他。
“你这里有什么发现?”
李大光一边说话一边将帕子往手背上缠,却见陈南轲的脸色有些古怪,细看那帕子,却有一大坨浓稠的东西趴在上面,味道还十分的微妙。
“死者胃里刮下来的,味道熟悉的很,就想不起是什么。”陈南轲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大光已经将帕子塞回他手上,往旁边竹渠捧水洗手。
等李大光把手上的血水清洗干净了,三人一道往公房来,前者才道:“有意思的很,楼万宝接手叁宝斋后,专和洪利本对着干!”
“洪利本常去良辰美景、楼万宝就去奈何天;洪利本去建安楼,另一个就去南风楼;洪利本爱收集贩卖刻章、楼万宝接手后便将楼里的这些东西全部下架。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爱好,就是都爱往千金定风桥吃酒赏花!”
“千金定风桥?”陈金水随手书了几个字,凝眉沉吟道:“洪利本经营叁宝斋时生意十分红火,楼万宝想要抹去他的影子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座桥又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得不去呢?”
李大光道:“千金定风,一步千金,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地方,整个泾阳城能上去吃酒赏花的,双手双脚都能数的过来。”
陈金水抬眉瞧了瞧他,又问:“其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