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一听,自然知道说话的是谁,忙道:“实在对不住,怠慢了两位,还请大厅喝茶。”
刘三刘四冷哼一声,随着福伯进去了。
客厅十分简单,清一色的杉木窗椅,唯正中摆放的书案和座椅是香樟雕花。书案上摆着一个古朴的草药香炉,淡淡香烟缭起,满厅药香弥漫。香炉往上,挂着神农尝百草和孔子教学的图像,其上悬挂着精心装裱过的“医者仁心”四个颜体大字,左右两边是一幅对联,写着:“治病时唯当存义;修身处切莫欺心。”
往常请李神医,都是刘四负责,对于李神医家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当下只在旁座上坐着,刘三却不客气,大咧咧一屁股居中坐下。
福伯见了,立马怒斥刘三道:“家主迎接贵宾之位,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坐着?”
刘三翘着二郎腿,身子斜歪在椅子上,左手无名指慢悠悠的伸进左耳里掏着耳屎,对福伯的话置若罔闻,满不在乎淡淡的说道:“想不到一个下九流的家里还有件樟木雕花的桌椅,天天让你们这些下九流坐着,岂不是暴殄天物啊?”说完对着刘四哈哈一笑,显得极是不屑。
刘四只轻轻一笑,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不作声。
刘三摸了摸椅手,感觉还不错,浑然不管福伯就欲杀人的表情,对着福伯道:“这套桌椅大爷看上了,明早叫李言闻送到大爷家里来,你要知道,每天忙着给大爷我送老婆女儿的都把我家大门给踩破了,大爷可不是谁的孝敬都收的。”
刘四心里不由得好笑,这刘三家里连个大门都没有,穷砖破茅的,被刘三这样一说,还门庭若市了。
福伯强忍着怒火,眼中露出一抹寒光,郑重的道:“你若再不起来,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这后果,你恐怕承担不起。”
刘三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嘲讽和不屑之意。
突然,刘三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抓住福伯的前胸,神色狰狞的道:“狗东西,敢威胁你大爷,你活腻了是不?”
对于刘三的突然出手,福伯动也没动,脸上的神情此刻也变得平静了许多,冷冷的道:“你要知道,在刘府你也不过是个下人,这里可是李家,蕲春镇李家。”说到蕲春镇三个字的时候,福伯的语气特意加重了些。
“是么?”刘三脸上闪过一抹狠色,淡淡的说道。
忽然,刘三右拳一握,拳头上青筋暴起,就欲一群打在福伯的太阳穴上。
看着刘三谈笑间出其不意就是一记杀招,刘四心道:“这李福,必死无疑了!”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刘四耳尖,连忙朝那人看来,只见那人大约十五六岁模样,眉清目秀,方巾阔服,是一身秀才打扮。细看时只见其俊美绝伦,貌似潘安,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
刘四早就听说过李言闻家的二公子名叫李时珍,自幼聪明博学,十四岁就考上了秀才,却一直没有见过,当下看了来者,心想定是李时珍无疑,于是忙起身施礼道:“刘府刘四,见过秀才公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挑灯夜读的少年,蕲春县最年轻的秀才李时珍。
有客自远方来,李时珍微微一笑,当下还了一礼。
刘三正对着大门坐着,自然看到了进来的少年,紧握的拳头停在空中,离福伯太阳穴不过一尺的距离,却是打不下去。
刘四的举动让他看傻了,他连忙收住了手,连滚带爬的跪在李时珍面前,也顾不得刘府下人的优越感和刚才的嚣张跋扈,将那张和牛头马面长得差不多的脸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道:“刘府刘三,见过秀才老爷,小的狗眼不识金镶玉,刚才多有冒犯,还请秀才老爷原谅。”
任是刘三目中无人狐假虎威惯了,方巾阔服的秀才打扮如何不识。秀才,在大家族看来可能只是一个酸丁腐儒,但在刘三这里,却是他这种下人得罪不起的。
按理来说,秀才不过是中九流之列,但龙国的开辟者极是尊重文化人,是以在本朝,秀才乃是上九流之列,与刘府刘云老爷差不多。
刘四冷哼一声,心里不由得不悦。怎么说刘三也是刘府出来的,一点气度都没有,平时的嚣张跋扈都被狗吃了吗?
面对前后形成如此强烈对比的刘三,福伯有些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这些早就司空见惯了。
李时珍看着跪下的刘三,连忙扶起道:“荒野人家,地薄,受不得你这一跪。”
刘四一听更是冷汗直冒,死死的不敢起来。
秀才别称茂才,原指才之秀者,是龙国建国以来荐举人才的科目之一。到得如今这个时代,秀才地位更是空前上升,读书人一旦考中秀才,便是真正的老爷。
这样的老爷,是工商业者所无法比拟的。说句难听的,便是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也不敢称为老爷。
因为秀才具有成为举人的资格,举人是什么分量,没有谁比刘三清楚。
只是刘三的圈子太小,不知道这穷人居住的瓦屑坝,竟然还有一名秀才。
他每日借着刘府的头衔在外面作威作福,骗吃骗喝,至于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问。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管问,刘府,在蕲春这块土地上,说句话都是颤三颤的存在。
只是此刻面对如此年轻的秀才老爷,他慌了。
这个时代的秀才,如稀有动物一般,被朝廷保护着。如果有谁敢说一句秀才不好的话,他可能会有一场牢狱之灾。
这是这个重文轻武时代的明文规定,任何人,都不敢挑战读书人赋予的特别尊严。
他亲眼看见过诽谤秀才老爷的,那些都没有一个善终的。至于他自己,若是今日的这番行为传到了刘老爷的耳朵里,他基本要被刘府除名了。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还有比自己更清楚的吗?脱离了刘府,就算他是个屁,也没有人会轻易把他放了。
刘三一想到自己竟然逾越礼数的坐到了秀才老爷的椅子上,彻底吓的没魂了,只差屎尿没有出来了。
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奴才而已,逾越礼数的罪名和犯上作乱的罪名一样,都得砍头。
他不由得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刘四,若是他提前告知自己的话,自己岂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一些人就是这样,出了问题,不会从自己身上找缺点,只会埋怨别人。
李时珍一笑,也不管他。门外那些事,他看得清楚。
这世上从不缺狗仗人势的人,他们疯狂起来,比野狗还要凶猛可恶。
李时珍最是瞧不起这样的人,更何况,被侮辱的是自己的父亲,打的还是自己心里敬重的福伯。
父亲,那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人,只要有人诋毁和侮辱自己的父亲,做儿子的可以把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让别人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李时珍亦是如此,跪着,这当是给刘三一个小小的惩罚,也是给刘府一个面子。
福伯,原姓桐,至于叫什么,李时珍也不知道。十四年前,病重的福伯摔伤在一处山谷,只能活活等死。采药路过的父亲救了他,出于感恩,福伯成了父亲的仆人,并且随了李姓,改名为李福,由于他年纪比父亲还大,李时珍称他为福伯。
父亲并没有把福伯当成仆人看待,更如兄弟一般,故此福伯照顾得李时珍无微不至。
李时珍的童年是福伯陪着走过来的,更难能可贵的是,福伯竟然认得很多字。
此时的福伯已经端了茶上来,刘四连忙起身接了,茶不错,乃是存了十年的颚南著名的黑砖茶。
李时珍道:“父亲与兄长确实出门采药未归,何况是刘府这等大事,不敢相瞒。”
刘四不由得心里一凉,端在手里的黑茶也是不由自主的泼了出来,茶水溅在地上,形成一个不知名的图案,好似一张催命符。
进门时候的嚣张跋扈,在确定了李神医没有在家之后,荡然无存。
刘三听到这,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唯有颤抖,才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
刘三和刘四对于九姨娘的病情再清楚不过,如果今晚请不到李神医出手,明日等待他们的,是与九姨娘陪葬的通知书。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可怕之处,人的生命,有时候还不如一条狗。
窗外的暴雨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比刚才还要疯狂了一些。
客厅却是静悄悄的,灯台上的烛光似乎嗅到了死神的气息,开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谁都没有开口,仿佛这份安静,可以让时间走得更慢一些,这样,死亡就会来得晚一些。
就在这时,大门外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一个慌张的声音高声喊道:“李神医,救命啊!”
传入大厅的声音福伯听得清楚,乃是出自蕲州龙峰山庞家村村长庞得之之口。
蕲州龙峰山,历来盛产草药,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让此地的药材药效十足,远近闻名。
庞家村在龙峰山最深处,自然野生药材资源巨大,作为村长的庞得之,自是会好好利用这些资源,带着本村人上山采药致富。
而药材的收购商,便是李言闻。
由于长期的交易往来,福伯一听就知道是庞得之的声音,当下不敢耽搁,飞也似的跑去开门。
雨已经下得失去了人性,大门外的水漫过了街道,毫不留情的冲刷着大地。
门外站着十几个男女老幼,衣着普通,皆是寻常农户打扮,福伯都有些熟悉,知道是庞家村的人。
人群中四个强壮的汉子用一个简单的竹制担架抬着一人,大雨倾盆的夜晚,黑漆漆的看不清患者是何模样。
在大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福伯只见所有人眉头深锁,湿漉漉的站在过膝深的大水里,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雨夜中福伯也分辨不清。
庞得之看见福伯,仿佛寒冷的黑夜看见黎明的曙光一般,立马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十分诚恳的开口道:“恳请李神医救命!”
一行十几人,没有人号召,在那一刻,尽皆齐刷刷的跪在过膝深的雨水中。
福伯看见这,知道事态严重,连忙拉了庞得之起来,急切的说道:“快,将病人抬入医庐中来。”
医庐,那是李言闻治病救人的地方,是大门右侧一间最宽敞的房子。
庞得之与身后的村民常来这里交易药材,自然是知道这个地方。
医庐所有的灯在一瞬间被点亮,那四人片刻也不敢耽误,快速的抬着担架进来,福伯只瞧了担架上那人一眼,便脸有震惊之色,吃惊的问道:“这是蛇毒?”
庞得之看着全身发黑,已经高肿的辨不出模样的躺在担架上的少年,语带哽咽的道:“是‘佛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