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秦府,还是那个亭子。景致却不同了。
津了水的鞭子,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秦淙裸着上身跪在亭外,若不是背上已渗出了血,光瞧着那张脸,倒像是受着鞭子的人不是他。
“好了。”亭中的妇人低声开了口,提起衣裙,走到秦淙跟前。从花纹繁复的袖口伸出如葱如玉的手指,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此次你行事略微鲁莽了些,所以我罚了你。”
秦淙被迫抬起头,眼里辨不出情绪。
“你这性子,需得收敛些。若真闹出了事,我可是会心疼。”有些话,点到即止。秦夫人不想再多废口舌。
背上已是皮开肉绽得一片,可就这么光着身子狼狈回去,他做不到。咬着牙,将衣裳套上,叩头退下。
布料摩擦着伤痕的滋味,让他在昏沉与清醒间不断来回。
“听闻大哥这回很是威风,一路打进了锦州太守府。”来人轻蔑又嘲讽的口气,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秦夫人之子,秦昂。
秦淙万分庆幸自己忍痛穿上了衣衫。
秦老太爷一生只得两个女儿,大女儿秦心容嫁入宫中为后,早已魂消。只剩了二女儿秦心媛,掌了秦家。虽已嫁了人,但夫家在秦家面前不值一提,因此大家都只称,秦夫人。
早些年,秦夫人没有儿子,便从外头买了些孩子来养。秦淙算是其中颇得她中意的一个。过了两年,秦夫人终于生下一子,即是秦昂。
秦昂在秦家军中任职,前景光明,自是瞧着这个做惯肮脏事的“哥哥”极不顺眼。
秦昂大力拍了拍秦淙的肩,“母亲一向赞大哥做事极有胆量,这回,真让人开了眼界。”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生意,可不让人大开眼界?
秦淙将发白的唇咬出了血色,硬是忍着没吭声。
随念一行已踏上了北上雁城之路。
苏寻日日坐在马车中,倒是很好得隐藏了他现下的状况。只是夜间投宿时,随念和苏寻又开始了同榻而眠。他的状况时好时坏,夜里需要有人照看。
随念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只在心里默默将他当作同一个战壕的兄弟。
可夜里翻个身,不经意看着这张如雕似刻的脸。好吧,她没有这般俊俏的兄弟。
沉迷美色的后果,便是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菜色钻进了苏寻的马车里,打算补个眠。反正他也看不见,倒是不会嫌弃她这副尊容了。
苏寻想来是在这马车中呆得闷了,听见她进来,便从小方匣子底下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可以念给我听吗?”
他今日只将头发低低束起一半,另一半披散着。少了分清冷,多了分慵懒。随念被美色所耽,乖乖应了。
书皮上写着《太初年轶事》。不会是什么枯燥无味的编年纪事吧?她现在眼皮子有些沉,可受不住。
她显然是高估了自己。这本侠客话本,她念了不到一刻钟便睡了过去。
苏寻静静等了一会儿,只听到耳畔传来绵长的呼气声,无声笑了。
两人本就挨得有些近,随念摇摇晃晃的脑袋,摇了两个回合,便搁在了苏寻肩上。他略微挪动了下姿势,让自己和她都能舒服些。
外间日头明晃晃,晒得空气都有些热了起来。马车颠颠,将他也颠得昏沉。车内,两个脑袋紧挨着,睡得香甜。
十日后,随念站在凤回城外,仔仔细细将城门打量了一遍。
凤回山作为雁城的天然屏障,凤回城的城门自然是依山而建。当年边将作乱,一路打到了凤回城脚下。便是在这城上,太祖力克众敌,坐稳了天下。
徐大夫跟在随念身后,轻摇折扇,“想当年,兵临城下,太祖施威,天下叹服。将军想必此刻也心潮难抑吧。”
“你说,当年作乱的边将莫不是脑子有坑?偏挑这么个硬骨头啃。”这么高的城墙,除非有内应,否则就只能求老天保佑。
······
徐大夫内心翻腾: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马车徐徐停下,苏寻掀开帘子说道,“当初武成以为自己有内应,所以才没有选择绕过这座城墙。”武成起兵,一半因不服,一半因纯妃。可他兵临凤回时,纯妃已香消玉殒,内应也被策反。
兵战心战皆已败了。
随念微微点头,“王爷饿了吗?今日我们吃顿好的吧?”
“那就去城里最大的酒楼。”
随念笑得眉眼弯弯。
徐元道觉得自己彷佛嗅到了一丝,甜腻。
遗凤楼是凤回城最具盛名的酒楼兼客栈。他们到的时候,堪堪只剩下一间甲等房,两间乙等房。
“我们还是住一起比较好。”徐大夫侧头说道。随念也深以为然。
店小二是个机灵的,赶忙劝道,“过两日便是凤回一年一回的灯会’朝凤会’,别的店也差不多是这般。就连我这三间房,都是临时退了的,不然哪儿还有空房。我劝各位,还是分开住吧。这’朝凤会’今年也在小店办,到时候各位客官还可以瞧个热闹。”
“住这儿!就住这儿!”黎南突然兴奋。
众人不解。这么大人了,还能没看过灯会?
“’朝凤会’上可不止是灯会,每年这日都会选出善舞的女子,等到九天玄女娘娘的生辰时,代表众人去听闻天音、祈恩泽。”上一回他也在凤回,只可惜有事耽搁了,无缘一见。
随念了然,安排道,“那便让公子、徐大夫、大常和小常还有我住在此处,其他人到附近客栈去投宿。”
黎南笑意逐渐褪去,“那我呢?”
“到附近客栈去投宿。”随念又说了一遍,便让小二哥带路。
黎南几步跑过去,扯着徐元道,“我同徐大夫一个屋,你和你家公子一个屋。”
·······
跑得挺快。
扒饭的时候,随念难得有些惆怅。若闹着重新分房,显得有些矫情。他俩都同床那么些日子了,好像,也不在乎多这么一回。
心里虽说还有些忸怩,不过动作倒是不含糊。
一进屋便将他的茶具拿出来,烧水,泡茶,直到将一杯澄透的茶水递到他手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无他,伺候他伺候出经验了。
“你困吗?”
苏寻摇摇头。
“要同我出去逛逛吗?”日日都在马车里憋着,别憋出别的毛病了。
苏寻犹豫。他还没有回答,手却被抓了过去。带着茧子的手,捏住他的手腕。腕间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柔柔挠过。
“你在作甚?”
随念起了些逗弄的心思,紧了紧手中的缎子,趴在他耳边问道,“怕么?”
看不见的时候,别的感官都会被放大。尤其是触觉。被她这么一激,苏寻觉得一边耳朵,如同烧着了般,热了起来。
随念见他神情木讷,没有被逗弄者该有的反应,稍感无趣,“这是绑头发的缎子,我将我俩的手腕系上,就不怕你被挤丢了。而且有袖子盖着,也不会很奇怪。”
这倒也是个办法。耳边的热度渐渐褪去。他被她牵着出了门。
“街上很热闹。前面有些卖吃食的小铺子,你有什么想吃的么?”虽然是个问句,可还没等到他回答,便被拉到了铺子面前。
苏寻抱着几个装了吃食的纸袋,有些无奈,这是将他当成果儿了?
“你多吃些,就不用一直拿着了。”随手拿了一个,便往他嘴边送。都是些软糯的糕饼,不犯他的忌讳。
苏寻只得吃了两口,味道还不错。只是有些过于甜腻了。
嘴角被蹭上了一些残屑,他却浑然不觉。一向芝兰玉树的模样,此刻蒙上了些傻气。
随念停住脚,仰起头,拿袖子替他擦去了嘴边的残屑。
苏寻失笑,“如今这般,倒真如成了个孩子。”出门得有人牵着,吃东西得有人服侍。从前小时候,都没这般境遇。
随念给他擦净了,又踮起脚,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脑袋,“所以你要乖哦。”就像她哄安儿那样。
苏寻静静看着她,眸中映出她的模样。眼前似乎出现了朦胧的光影,这影中,唯有她的轮廓。模糊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