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生于八月份,出生的时候大腿有一圆形的胎记,形似打磨好的玉石。
他的父母请人为他算过命,先生说他不似凡人,终有一日会遇风化龙。
也的确如先生所言,玉帛从小表现出的才气即使与通过乡试的举人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文章总是能博得一片赞誉声。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他,却唯独不懂得如何虏获一个女子的心,特别是在这个女子完全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时。
在遇见她之前,那些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无一不被玉帛的才情所折服,他是她们心目中最理想的成亲对象。
年轻有为,官居要职,会吟诗,会作画,加上一张如同谪仙般俊美的脸庞,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收到各种各样女孩子亲手做的礼物,这里面最多的是她们精心缝制的荷包。
他总是对她们礼貌地笑笑,逐一回绝。
而婉溪,是第一个让他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毫无用处的女子。
这个女子任性,做作,经常乱发脾气,可是温柔的时候也是真的当得起柔情似水四个字。
桑悦向婉溪提亲的时候,玉帛为了不让她再被继续纠缠,挺身而出为婉溪打抱不平,被桑悦叫来的一帮打手打得浑身是伤,几天下不了床。他痛得直哼哼,婉溪白了他一眼,一拳打在他的伤口上,骂了一句,“谁叫你逞能,活该!”
为她这一句话,当时已经二十岁的玉帛委屈得直掉眼泪,婉溪便放软了语气问,是不是伤口疼,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她又问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他还是摇头。婉溪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马蹄糕扔给他,“别哭了,多大人了还哭。这是最后一块了,给你吧。”
他抬头看向她,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眼泪顺着嘴角流进肚子里,又苦又涩。
上朝时说错话挨板子的时候他没有哭,拒绝其他官员的拉拢被报复时他没有哭,受尽酸楚却无人可倾诉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可是只因为她一句无心的话,他怎么也忍不住眼泪。
忍不住眼泪,也忍不住爱她。
婉溪在滴水成冰的冬天说想吃鱼,玉帛就用石头凿开冻僵的河面,跳下水去捞,最后手脚冻到没有知觉,嘴唇发紫才捞出一条还不到三指宽的鱼,他在火堆旁坐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缓过神。而那条被他架在火堆上的鱼早已经焦透了,他挑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块稍微看得过去的肉,巴巴地送到她面前,像只完成主人任务的小狗般乖巧地等待着她的夸奖。
她果然像对待宠物一样摸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傻瓜,我只是说说而已,下次不要这样了。”
玉帛听出了她语气里面的心疼,高兴地朝她咧嘴一笑,满怀期待地问,“好吃吗?”
婉溪点点头说,那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于是他在心里决定以后都要这样,一辈子都要这样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好。
在后来的日子里,玉帛为她以身犯险去摘过悬崖上的花,为她一根一根挑去细密的鱼刺然后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为她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赚钱,只为买一对漂亮的翡翠耳环,一盒名贵的香粉。她总是笑着在他面前旋转一圈,一脸幸福地问他好不好看。
有时候忘记藏好搬重物时被利器划伤的手掌,她会板起脸数落他为什么那么不小心。
看见他慢慢布满老茧的双手,她惊讶地看着他,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滴在他被划伤的手心,火辣辣地疼。
她俯身吻过那些伤口。
如果时间有尽头,那么请带我走。
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终于变成了满脸皱纹的风烛老人。
一个人的时候,玉帛常常会这样想。
只不过到了那天你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吧。
他转过头看了眼靠在自己的肩上沉沉睡去的女子,为她整理好散落下来遮住半张脸的头发,那一晚的星星格外的亮,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的心里面也跟着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
又是一个冬天,陆陆续续下了三四场雪,长年盛开的月季也终于耐不住寒冷全部枯萎了。打开门能看到一些残存的花瓣被一层薄薄的霜覆盖着,一伸手就能从那些树叶上脱下来一层形状一模一样的透明冰片。
当这些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婉溪就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反应。她变得特别虚弱,还不到一里的路她足足歇了三次,每次都气喘吁吁地蹲在路边,背过身去就开始吐。
她总是喊饿,却完全吃不下饭,吃不下水果,吃不下零食,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喝一口水都会恶心想吐。就这样持续了七八天,婉溪非但没有消瘦,反而变得圆润起来。于是玉帛背着她穿过大半个村庄趁天还没黑透来到了村里唯一的药铺,大夫是个四十来岁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他隔着帕子给婉溪诊脉,得到的结果是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大夫当即一甩衣袖把他们赶了出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在这个古老传统的村落里,女子未婚先孕是一桩不可原谅的罪过,按照律法要当众用火刑处死。才刚踏出药铺,婉溪就吓得几乎快站不住,她强撑着看了眼搀扶着她的玉帛,孩子的父亲,揪着他的衣裳失声痛哭。
玉帛也跟着收紧了心。
他们收拾好行李连夜逃出去,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小镇找了一座同样栽满月季花的小院,开始了新的生活。
九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小脸粉嘟嘟的小女孩,起名为吟雪。
又过了两年,吟雪渐渐可以向他们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能从院子的另一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到一半会笨拙地摔个屁墩,然后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等走到母亲怀里再扁扁嘴委屈地掉眼泪。
会奶声奶气的叫爹,会赖在地上不走非要买红彤彤的糖葫芦,会握着小拳头假模假样地给母亲捶背,只为理所当然地开口要一袋刚炒好的栗子。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快乐地滑过。
某一天傍晚玉帛回到家却不见妻子的身影,他跑到院子里,看见女儿从一堆稻草里跑出来,头发上还沾上了一些碎屑。见到父亲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大哭起来,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玉帛从这些零星的碎片里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吟雪和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母亲像是预料到什么一样把她藏在稻草堆里,叮嘱她不要出声。没多久,大门被撞开,母亲被几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带走了,她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大气都不敢出,一直乖乖地躲着等父亲回来。
玉帛把女儿安顿好,自己单枪匹马杀回婉溪出生的村落,寂静的黑夜里,他只能听到从耳边划过的风声和自己粗声粗气的喘息声。
可是他还是来迟了,他看到的是熊熊燃烧的火苗和冷眼旁观甚至拍手叫好的村民,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只带回了她的骨灰。
他心灰意冷,潦倒不堪,每天借酒消愁,以泪洗面。
直到他遇到一个须发皆白浑身不沾一丝尘埃的老人,老人只寥寥数语就让他幡然醒悟,他带着女儿跟随老人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只是却时常回忆起那些或悲或喜的过往,不禁潸然泪下。
老人见状叹了口气把他唤到身边,“徒儿,你已拜入我门下三月有余,为师赐你一个别名,就叫释心吧。这是一个好名字,你可要牢记。”
玉帛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说,“徒儿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