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琴颇为霸气地开了门,一手抱着琴,一手叉着腰,娇声叫道:“客官好大的口气,不知是……”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玉雪楼的众人觉得今天特别玄幻。先是看见他们平常一直温温柔柔的头牌溱毓姑娘风一样地从楼上下来冲向门口,不久后又瞧见她被一面无表情的男子像拎小鸡一般提回了客房。
正在大厅里接客的柳玥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她还从没见过纪琴这么怕哪个人呢。
且不管别人怎么想,纪琴现在是后悔极了。要是她没出多大风头,师父也找不过来;要是她没有那要命的好奇心,也不会过来见到师父;要是她说话没那么嚣张,也许还可以早点发现他,跑得更远一点,然后……再被抓住。
晏淮看着她那副懊丧的样子,嘴角翘了翘,遂又压了下来。他轻咳两声:“是不是在想着,要是不来见我就好了?”
纪琴闻言浑身一抖,整个人都蔫了起来了。这人会读心吗!凭什么他坐在那儿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自己却像个待审的犯人站在一边?
束手待毙,从来不是她的风格!这里是她的地盘,她要夺回话语的主导权!
“不知师父来了帝畿,徒儿没有主动出来迎接,是徒儿的不是。只是师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您平常总是教导我们,修行之人要一心一意。这种烟花之地,三五个歌姬陪在身旁,那能专心吗!”
先主动认错,让敌人抓不到把柄,再先声制人,痛击敌人弱点,让敌人反思自身,无法进攻自己。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言辞诚恳至极,还带着一丝连纪琴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怒气。
小姑娘的嘴皮子挺厉害,脑子也灵光,就是一紧张就会犯傻。一心一意,这种话也只有她说得出口。仔细一想,她自己不也在青楼里吗?甚至,这玉雪楼还是她开的呢!
晏淮看着面前明明心里慌得很,却又做出一副“她有理、她没错、她是正义的化身”模样的小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先不谈她那漏洞百出的逻辑,光是让自己师姐帮忙打听师父的私事,这一条便已经是不敬了。
“为什么让齐芸打听收徒的事?”晏淮向来都是一击致命。
纪琴,年仅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卒。
“为什么这么久连信都没写一封?”
“你说的历练就是跑到帝畿来做艺妓?”
纪琴觉得头大。她突然泄了气,就因为晏淮是她师父就可以随意过问她的私事,而他的事情她却没资格管。比如,为什么他会到青楼来!他原本是要见谁呢……那个女人,是不是师父的老相好?她有些迷茫,这种身份,让她觉得被束缚。她想成为,和他一样强大的、平等的存在,然后……
“徒儿的私事,师父还是莫要过问了吧。”
晏淮看着突然冷淡下来的纪琴,声线依旧没什么变化:“说出来,才好解决问题。”
纪琴很想冲着他大吼。他什么也不懂,她的仇人,可是这天下的君主啊!在孤独的夜晚,她也时常会想起晏淮给她的温柔。她多么想躲在他的身后,依赖他为她遮挡风雨。但家仇不得不报,她一人冒险即可,怎能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她不想,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了。
“师父您累了,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徒儿先行告退。”
——
纪琴此刻心里乱得很。
“主子,允王邀您去赏菊。”
“柳玥,帮我推了。”
“允王殿下正等在门口……”
纪琴瞄了眼隔壁房间,姜允偏偏这时候凑上来。师父刚发现自己做艺妓,应该还在气头上,要是再被逮住自己到处乱跑,她就要回庾山了!
看来,得给姜允点颜色瞧瞧,让他明白自己不是他可以随意使唤的!
她咬了咬牙:“替我更衣。”
——
姜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喜欢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但喜欢就喜欢了,娶了便好。他向来都是想要就去得到。
纪琴坐在醉花亭内,看着眼前满面春光的某人,不晓得他又在卖什么关子。姜允这人也是有本事得很,总能在她脾气不好的时候凑上来。
“在下有一物想赠与姑娘,还请姑娘收下。”姜允笑眯眯地取出一个描金匣子,递给了纪琴。纪琴接过打开,发现是一支水种极好的红白玉簪子,红的一头雕成了相思豆的模样。
纪琴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会请媒婆去提亲,咱们在年前完婚如何?”
这人疯魔了吧!她已经把自己搞成不是良家女的形象了,怎么还是有人凑过来!
看着姜允一副成竹在胸、笃定她会答应的模样,纪琴觉得很愤怒。他以为她是什么人?他给点东西她就要感恩戴德地收下?
纪琴也不废话:“你心悦我?”
姜允愣住了,他都说到提亲了,还不够明显吗?
“是。”他倒也是爽快。
纪琴最恨别人企图拘束自己。想到姜允是那个人的儿子,她心里一阵反胃:“你凭什么认为我也心悦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心悦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肯定,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唯我独尊、高傲自大的允王爷!你把我当成什么,把女人当成什么?你的玩具?你有需要我就必须出现,你要给我东西我就必须接受,心情不好就当众羞辱我,心情好了就要我嫁给你。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一招手,所有人都得为你效劳;你笑一笑,大家就得感恩戴德;是不是被你看上,还是我的荣幸?你根本就没想过我会拒绝你吧?”
“请您不要再侮辱我了!”
谢仪候在马车边,看见纪琴从亭子里跑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跑到亭前,看见自家主子像石狮子一般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王爷?”
“滚!”
姜允一挥衣袖,把桌上的簪子扫落在地。簪子立刻断成几节,发出叮叮当当的凄惨声音。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上了马车离开了。
谢仪看着碎了一地的簪子,心里奇怪得很。王爷不是花天价特意请人弄来的玉,亲自雕成的吗?做什么打碎啊!
他想起纪琴姜允先后离去,心头浮上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王爷被拒绝了?
——
纪琴回到玉雪楼,心中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若世间男子皆是如此,她纪琴今生今世,不嫁也罢!
“纪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纪琴猛地站了起来,走到画前打开暗门,一身黑衣的单顼出现在门后。他一抱拳,递给纪琴一封信后就要离开。纪琴连忙喊住他:“单大哥,等等。”
单顼停了下来。
“馥妭姐姐过得怎么样?”
“小姐很好。”
“那就好。”纪琴有些不好意思。她深吸一口气,“单大哥,你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单顼有些诧异。他思考了一会儿,细细说了起来:
“只要看见那个人就会觉得开心,自己的情绪总是被她牵动。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拥抱她,不希望她受一点点伤害。希望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并且尊重她的决定。”
单顼眼神放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人。纪琴听了他的话眼前浮出了一个人影,看清他的模样后,她立刻甩了甩头。
不可能!
“那,这和亲情有什么分别呢!”纪琴有些慌乱,她一直敬重的师父,她对他只有像亲人一样的感情而已……
虽然师父的相貌因为修行的关系变化很慢,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但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岁了啊!
“亲情是血脉相连带来的责任吧,”单顼忽然有些冷漠,“可是遇到自己心悦之人,会从心底生出一种卑微的感觉。看到她的笑容,心跳,会很快。”
单顼说完就消失了。
卑微吗?
师父那么优秀,换做是谁都会觉得卑微吧?
那若是哪天,师父成亲了,自己有师母了呢?
纪琴仿佛看见大厅里一片红色,晏淮缓缓挑开身前女人的盖头。纪琴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觉得那个女人讨厌极了。她看见晏淮对她笑,温柔地抱着她,像小时候对自己一样……
“不行!”
她突然明白了。
她心悦晏淮,心悦自己的师父。
纪琴哭了。她想,师父的脸是可以称作美丽的。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如果出现厌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呢?当师父知道自己有这样不伦的想法,又会怎么看自己呢?肯定是宁愿从没有遇见过自己吧……
师父那样好的人,对她的温柔从不表现出来,也从不要求她的回报。他甚至,给了她自由,自由到,似乎连她的存在都变得可有可无了。
第一次,为了家人以外的人,纪琴的心痛得抽搐起来。
——
晏淮的耳力极好,就算是睡着了也是一样。
听着隔壁传来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