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诛仙台回来,白玉送茯苓过了忘川方才告别。再度走在连接天宫与重明楼的独木桥上,忘川中的怨灵依旧汹涌,却颇为忌惮白玉,只能隐在黑色水浪中虎视眈眈地窥探着两人。
茯苓往远处那片辉煌灿烂的琼楼宫阙中走去,途经金雀池时,看到绿珠正在虹桥桥头处罚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才年方十四五,看服色品阶不高,她逆来顺受地跪于一旁,任由绿珠身边的随侍一掌一掌地批在脸颊边,不敢躲闪不敢呼痛,只能满眼饱含眼泪,却强忍着。
茯苓向来是个不欲多管闲事的人,正想快步从旁走过,不经意间与那女孩对视一眼:女孩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和恐惧,还有不得已的认命。那短短的一眼,竟让她触景伤情,忆起那峥嵘往事来。
当年她初到天宫,比这个宫女还要小好几岁,约莫是七八岁的总角年纪吧,因着九天玄女的举荐,她便来到了三界中最尊贵的凌霄殿当差。只是当时她年纪小,凡事都还懵懵懂懂的,又刚失去父母不久,望着满殿神衹和金碧辉煌的大殿,难免有点怯怯,做事自然不能周全;又因着她乃一介肉身凡胎没有任何法力,屡屡被其他宫女捉弄嘲笑。
在凌霄殿中,受罚最多的便是她了,她错了,自然被罚;别的仙姬做错了,她也要背锅受罚。她每每受罚,便如眼前这个小宫女一般,即便满腹委屈,也无处可说,只能认命地接受惩罚;也从来不敢反抗,因为她知道,愈反抗,便会遭致更大的惩罚和羞辱。默默承受,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直至有一天,她跪在凌霄殿外,低低垂着首数着地砖的数量,脸颊上仍是火辣辣的疼。
一阵悦耳的环佩声响起,然后眼中映入一对精巧的藕荷色鞋尖,在绯色裙摆中若隐若现。茯苓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正含笑望着她,那便是云华。
而此刻,跪在地上的女孩也抬头望向她,那带着委屈和希翼的眼神也与她当年如出一辙。茯苓心底明白,此次恐怕无法袖手旁观了。
茯苓走进,朝乾坤宫的掌宫绿珠行礼,问:“绿珠姐姐,这个宫女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姐姐这般生气?”
绿珠微微颔首受了她的礼,见是百草宫的茯苓,便解释道:“这丫头粗手笨脚的,今日给娘娘梳妆,竟失手打翻了平日娘娘拿来净脸用的玉露,这不,还得劳烦我拉了她到这边来处罚,省得离乾坤宫近了,哭嚎得让娘娘心烦。”
“娘娘又生气了?”茯苓听闻最近圣母娘娘喜怒无常,阴晴难测,随侍的宫人不知何时何地便会惹她不开心,便无端端遭受这无妄之灾。
“哎......”绿珠无奈地叹了口气,眼风一扫身边两个随侍宫女,宫女便心领神会地退至较远地方,绿珠才压低声音道:“自从萱草被罚下界后,娘娘身边便没了个趁手的梳妆宫人。这不,听说这丫头梳妆技艺不错,今日特地调来给娘娘梳妆,手艺不错,可惜做事不够妥帖。娘娘不高兴,我们做下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现在乾坤宫里人人都如履薄冰,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风口浪尖上了,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娘娘身边没个趁手的梳妆宫人总是不行的,娘娘不舒心,累得绿珠姐姐你们也难过。”
“可说来也是奇了,偌大一个天宫,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让娘娘称心的梳妆宫女。”绿珠叹道。
茯苓飞快地周遭扫了一眼,跟着绿珠的几个宫人离得比较远,方才道:“姐姐,何不把下界的萱草召回来?萱草当初是失语,方才受到惩罚被贬下凡,如今过去了这么些年,也许娘娘心中的气早就消了,此时可召回萱草让其将功赎罪,岂不两全其美?”
“这可行吗?”绿珠沉吟,须臾又摆摆手,道:“就算娘娘如今已经不生萱草的气了,可萱草因受撘刑,容貌已毁,只怕会吓到娘娘,不行不行。”
“这有何难,令萱草替娘娘梳妆时,面罩轻纱,不出声即可。娘娘舒心了,萱草又能重返天宫,绿珠姐姐你们也不必那般小心翼翼了,这岂不美哉。就算娘娘没看上萱草的手艺,届时再将萱草放下凡界,于绿珠姐姐你也没什么损失。”
“且让我好好寻思寻思,如何把萱草召回天宫吧。若此事成了,姐姐定要好好酬谢茯苓妹妹你。”绿珠听了茯苓一席话,颇为心动,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也实在太难了。
“不必这般客气,为娘娘分忧,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所在。”茯苓笑着摆摆手,复转顾仍笔挺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向绿珠道:“姐姐,这个丫头既然做事这般不妥帖,不然就赐给妹妹吧,妹妹这还缺个粗使丫头呢。”
绿珠漫不经心地扫了小宫女一眼,道:“若妹妹不嫌她粗笨,便带回去吧。反正乾坤宫是不能留她了。”顿了顿,又道:“日后你跟在茯苓天女身边,手脚可得伶俐点,若是被我听到又闯了祸,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应声。
绿珠与茯苓道了声别,便领着两个侍女往乾坤宫方向走了,茯苓则面带微笑目送那一行三人渐渐远去。
待那三人走得看不见了,茯苓才回首扶起小宫女,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天女,奴婢叫紫菀。”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许是跪地太久,膝盖发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紫菀,走吧。”茯苓招呼着小宫女,便轻启莲步,款款往百草宫走去
紫菀跟在茯苓身后,亦步亦趋。
从金雀池到百草宫,这条玉石铺就的路茯苓不知道随着云华走了多少千百回,以往都是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云华。今日,她的身后却跟着一个怯怯的小宫女,一如当年。
这就像是一个轮回。
姐姐,这件事我可做对了?如若你在,必然跟我一般,不会袖手旁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