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姐姐要不要你,与咱们家何干?”金凤撇嘴道,“我们少奶奶好心,路费都给你备好了,识相的赶紧走!”
“我姐呢?我要见她!”潭小灯叫道。
金凤扬起了手掌,太太却轻轻摇了摇头。
金凤退后几步,恶狠狠地剜了她几眼。
“见不到我姐我不走!”潭小灯丝毫不肯退让。
太太不说话,直直盯着她,慢慢道:“那可真遗憾,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
她这话什么意思?
潭小灯明明听清了,却一片迷糊。
恍惚间,一个男人一阵风似的冲进花厅,啪一声狠狠扇在太太脸上。
“你这个毒妇!趁我不在,居然敢毒死碧珠!”话音未落,男人啪的又是一巴掌。
潭小灯赶紧退后几步,倚着窗台,惊诧地望着依旧坐得端正的太太,真看不出她那样狠毒。
“你疯够没有?”太太淡淡地问,方才那两耳光仿佛打在别人脸上。
那个年轻男人,脸上五官已经完全变形,咬牙切齿道:“李贤淑,我跟你没完!”
“呵呵,我毒死她?大夫的方子张张都在,随便你查!我狠毒?她生病,我延医请药,端茶喂饭,你呢?你为她做过什么?明知道她病重,却扔下她,跑到芳水城赛灯,啧啧,你可真爱她宠她!不是我遣人报信,只怕这会你还在春风楼喝酒吧。”
“我——你胡说,我走时她明明好了,若不是你下的毒手,她怎么会死!”
潭小灯终于从两人的争执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暴戾的年轻男人,便是自己的姐夫,吴家大少爷吴德广。
赛灯,春风楼,回去,包裹……
这零散混乱的一切忽然串起来了。
她死命抠住窗棂,才没有软倒在地,颤巍巍问道:“你们说的,不是我姐兰草吧?”
“兰草?不,是碧珠,我可怜的没福气的碧珠——什么?你是小灯吧?!”吴德广骤然转身,握住她双肩,道:“你真是小灯?”
那么,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
娘没了。
爹爹没了。
大哥走了。
如今,连姐姐也没了。
潭小灯眼前一阵红一阵黑。
她真恨不得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在杨大叔的马车上,正往姐姐家中赶。
哪怕是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也比现在这一刻好。
木然中,她听见一个干硬嘶哑的声音道:“我姐姐在哪里?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该在她灵前上一炷香吧。”
没有灵位,没有灵堂。
吴家的规矩是,死了的小妾立刻抬出去,抬到城外荒野,埋了。
在她进吴家之前,她的姐姐兰草,吴家的姨娘碧珠,早埋在了城西碧莲庵旁边,连个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堆不起眼的黄土。
吴德广坐在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潭小灯只觉得荒谬。
她健壮能干的兰草姐,能背得起几十斤的草,怎么可能埋在这堆黄土下?怎么可能连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怎么可能不等自己到来见上一面?
吴德广哭的,更像一个陌生人。
很久很久之后,吴德广才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到马车里。
“你姐姐,温柔贤淑,从不多说半个字,实在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唉,我苦命的碧珠,你怎么突然就舍我而去了?”提起碧珠,吴德广又是一阵哀伤,猛然灌了一口酒,噗的吐出来:“冷的!”
“少爷,炭都冷了——”金凤忙不迭收拾着小炭炉。
“还狡辩!你不知道多准备些炭!碧珠不在我已经够惨了,你还让我连口热酒都喝不上!”吴德广极快的在金凤脸上扇了几耳光。
潭小灯缩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下一刻他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别怕,小灯,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姐夫会照顾你的,你就好好呆在家里。”
吴德广的太太李贤淑坚决反对,说老爷即将接大姑奶奶回来了,若是看见家中突然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丫头,肯定大发脾气,与其到时候撵,不如及早筹划。
吴德广斜眼道:“你容不下碧珠,连碧珠的妹妹也容不下?她能吃你多少米穿你多少布?”
两人一场大闹,李贤淑始终坚持不能留下潭小灯。
吴德广怒气冲天:“这个家姓李还是姓吴?别以为我爹把你供在头顶,我也要供你在头顶!一句话,留还是不留?”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李贤淑不曾让半步。
“那好,休书拿去,给我滚!”吴德广下笔如飞,将墨迹淋漓的休书掷到良贤淑脸上。
李贤淑冷冷一笑,瞥了潭小灯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不久,府中人来人往,一片喧哗,搬的搬,抬的抬,都说太太急着回娘家。
潭小灯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和外头一样乱糟糟的。
金凤抹着泪进来,一进门就跪地:“少爷,千错万错都是金凤的错,你念着少奶奶平素的好,跟她说一句软话留下她吧!”
“留什么留,再啰嗦,连你也撵出去!滚!”吴德广一脚踹过去,金凤往后就倒,连滚带爬,忙不迭跑了。
吴德广得意洋洋,不由哼起小调来,没哼两句,一位驼背的大爷匆匆赶来,道:“少爷,你也不劝一劝?老爷到家,问起少奶奶,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老林,你老糊涂了?是她要走,脚长在她腿上,我还能绑住她不成?我爹回来,你实话实说!”
“少爷——”
“去,别烦我!”
老林连连叹气,到底还是出去了。
吴德广背着手在窗前踱步,不断冷笑:“这泼妇,还当我离她不得?”回头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小灯,突然问:“饿了么?随我吃饭去!别怕,泼妇不在了,府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欺负你!”
他脸色变化太快,潭小灯满心惶恐,不由顺着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李贤淑带着自己的箱笼,离开了吴家。
吴德广酩酊大醉,闹到半夜三更还唱曲子。
潭小灯坐在床头,裹着披风,想一会姐姐,想一会花灯,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