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鸣此时心头震撼有二:
首先,郑和下西洋的所有档案卷宗早已被毁,后世对这一历史壮举的了解多来自王景弘的《赴西洋水程》和一些民间野史,其中细节端倪却是难以考证。
至于毁坏这些档案的凶手,常有两种说法:
一说是成化年间,车驾郎中刘大夏忧心劳民伤财,为阻宪宗重启海外商路,私下烧掉有西洋卷宗。
二说则是那位自号十全老人的满清乾隆,一心泯灭前朝功业,闭塞民间智慧,遂将从明宫中得来的下西洋档案尽数销毁。
而今,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与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从眼前老者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完整丰满,至真至切,对于渴求历史真相的郑鸣来说,又怎能不被震撼!
其次,郑鸣被那些筚路蓝缕、勇于开拓的航海前辈们所深深震撼了!
不管是殒身海路的郑和,还是功成名就的王景弘,又或本可回归故里、安享高寿的洪保,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开拓西洋商路的孤胆英杰和最大功臣。
就是这三位不入士人法眼,甚而为人私下鄙薄的宦官太监,只为留存一簇华夏海权火种永续不灭,前赴后继,煞费苦心,从而将大明航海事业的精华核心保守至今。
其间,不惜青灯孤影,更不惧身败名裂,就此躅躅独行两百余年,其心可昭日月,其行可彰史册,此等功业堪比开通丝绸之路的张博望,不逊平定西域诸国的班定远,更可与古往今来任何将相名臣媲美争雄!
当然,还有眼前的洪度年、吴由端、唐雷,以及那些工匠兵士的祖先前辈们。
就是他们,毅然抛却老来还乡、落叶归根的念头,自愿隐姓埋名,枯守南洋一隅,眼巴巴眺望中土人烟,任熙攘繁华而心不动,任风起云涌而念依然,此中苦楚谁人知晓,此等煎熬又有何人能懂?
就连此时此刻的郑鸣,也绝然不敢将感同身受四字出口,而只能发自内心的由衷敬佩。
但郑鸣知道,自己再不能继续端着那副本就半路借来的官架,假惺惺发号施令,兴冲冲数长论短,而是要发自真心与之相交相处,并善待这群保守海权星火的功勋苗裔。
于是,郑鸣再也无法安坐,霍然起身,对着三人深鞠一躬,口中郑重说道:“诸位不计荣辱,护佑华夏海路血脉不灭,可敬可叹,可歌可泣,且受我一拜!”
三人忽见这位衔领两洋总兵的巡抚钦差,竟而对着自己行礼,不由得各各站起,同样拱手垂头,恭敬还礼,只是那积蓄了无数年的热泪再也无法忍住,随即喷薄而出,洪度年更是不顾体统,咧开齿牙半缺的老嘴,低声呜咽起来!
一时间,舱内凄怆袭来,苦情四起,若是有人看见,定会以为出了何等悲伤之事。
殊不知,这肆意横流的眼泪之中并无自怜自悯,这毫无忌惮的哭声之中也无一怨半恨,反倒是在黑暗中躅躅良久,而又乍见光明时的喜悦、兴奋与情不自禁!
直至一名仆从走入舱中,端上茶来,四人方才止住抽泣,各自擦去泪花,彼此相请用茶。
“洪总管,那处潜军之处到底在何地方?”
饮罢,郑鸣放下茶盏,不由慨叹一声,“本官真想一步到达,亲眼瞧个究竟,更要代天行恩,嘉奖军匠。”
“上使仁爱之心,老朽与潜军遗民一体感念!”洪度年欠身说道,“至于方位嘛……不如这样说来!”
说着,洪度年忽然站起身来,端起案上那柄烛台,一路走到郑鸣身边,将烛台放在案几上。
“上使请看,安不纳岛千户所本是三保公二下西洋时所设,知者众多,便如这个明晃晃的烛台,耀人眼目,”
洪度年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指,望着烛台四周比划,“而这烛台近旁,却是昏黑一片,难辨端详,正可用以潜藏人马……”
“莫非洪总管是说,灯下黑?”
郑鸣望一眼烛台映下的那圈阴影,忽觉茅塞顿开,连同曾一叶口中曾经提过的那句暗语一起浮出脑海,“君如明烛煌煌,掩我踪迹茫茫,烛火愈亮,我愈安详,想不到竟是这个意思!”
“英明不过上使,正是灯下黑的道理!”洪度年赞完,忽又加了一句,“其实也不尽然,之所以如此选择,还有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郑鸣急问。
“无风难达!”
洪度年说完,见郑鸣似乎并未听懂自己的意思,不禁又加了一句解释,“自古往来南洋西洋,必要借助风信之力,冬春东北风起,夏秋转为西南,但凡繁华海港所在,无一不在风信吹拂线路之上,可若要藏身隐匿,必要反其道而行之,找一个风信难达的风下之地。”
“风下之地……灯下黑……”
听到此处,郑鸣再也忍不住,赶忙将装在怀里的那份《世界港口交通地图》取出,铺展在舱中那方最大的桌案上,先找到安不纳岛,然后将烛台放了上去。
一道阴影随即出现在地图上,郑鸣举起烛台不动,缓缓转动地图,那道阴影随之映入安不纳岛四周的海域之中。
接连否认掉中南半岛、马来半岛、苏门答腊,以及距离过远的爪哇岛后,郑鸣已将目标锁定在距离最近的婆罗洲和北面的巴拉望岛上。
闭目思索片刻,郑鸣忽然睁眼,望着婆罗洲西海岸猛地一敲,说道:“就在这里了!是也不是?”
问话出口,却无答声传来,郑鸣纳闷,不由转身回头,却见洪度年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一直紧盯那副现代地图的吴由端更是紧盯郑鸣,眼神之中大有惊异,反倒是同来的唐雷绷不住,大赞一句,“上使真乃神人也!”
看来,自己猜对了!
不等郑鸣叹完,吴由端却已凑上前来,先是俯身在地图上好一阵端详,随后却又忽然问道:“敢问钦差上使,此图何处得来?”
那句“地摊上买来的”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之际,郑鸣忽然醒悟,于是郑鸣硬生生将那六字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