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总管,难道咱们此间只有这三名铁匠?虽然手艺十分了得,但终究少了一些,这年纪么,也稍显年轻了些……”
洪度年到底是活了一把年岁,闻弦便知雅意,于是赶忙说道:“圣使容禀,此处不过是专为农庄开设的一个小小铁铺罢了,今日当值的也不过是丁四锻的最小一个徒弟,名叫四不着调。”
“四不着调?这也算是名字?”郑鸣忽然乐了,“丁四锻又是哪个?这个名字倒是有些意思,可又是诨名外号?”
“回圣使的话,丁四锻却是真名,祖上本是九江府里的官家铁匠。”
洪度年说完,脸上忽然浮上一丝自嘲之色,“只因此处潜军孤守多年,不通外界音信,毕竟少了圣人熏陶,但凡起名,多是胡乱潦草得来,而这个丁四锻也是如此,其父丁三冶只盼儿子胜过老子,冶铁炼铜熔铅制锡无一不精,也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话音刚落,一旁的唐雷却又补了一句,“丁氏世袭金厢厢头一职,到丁四锻这里,至四十岁仍无子嗣,索性收了四个徒弟,分别是大硬、二软、三迷糊和眼前这个四不着调!”
“哦,原来如此!”郑鸣终于明白起来。
郑鸣将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品味一遍之后,却又问道,“既是如此,那个丁四锻和另外三个徒弟为何不在此处,却只留下这个四……四不着调?”
“说来总是老朽疏于教导,还请圣使责罚。”
洪度年慌忙说道,“话说这个丁四锻,虽是个不入流的官匠,脾气倒是不小,从来不愿为农人打造小件杂器,老朽一合计,索性让他安排四个徒弟前来轮班当值,毕竟耕田割草事小,却也少不得上好铁器。”
“哦,那个丁四锻现在何处,速速让他来见本镇!”
郑鸣自来相信有一分脾气就有一分本事的道理,再看这个四不着调年纪轻轻,干起活来却是有板有眼,俨然便是老师傅的架势,方才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音律,大有节奏,看似有些本事。
既有高徒,作为授艺之师的丁四锻必然手段非凡,郑鸣正为铸造火器枪炮发愁,自然要去赶紧会会,看看他的能耐,至于脾气倒在其次,谁还没点个性缺点呢!
洪度年似乎未曾想到,一个京城来的堂堂钦差,竟要如此急迫想见个铁匠,不由得有些发懵。
“圣使先请回转议事厅中,老朽这就派人去叫,明日一早便可见到。”直到一旁的唐雷提醒之时,洪度年方才缓过神来,立时将一名随从叫到身边,正要吩咐下去。
“丁四锻不在此处?”郑鸣急问。
“此处不过是个临时铁铺,丁四锻平素只窝在炮山上他那个金厢里……”
见洪度年欲言又止,郑鸣追问道:“窝在炮山上做些什么?”
洪度年面露尴尬之色,一旁的唐雷却是忍不住,“他还有何事做,不过是日日窝在炮山上灌黄汤呗!”
灌黄汤?那丁四锻岂不是个酒鬼!
郑鸣虽然听明白了,却对丁四锻兴趣更盛,于是又问一句,“炮山远吗?”。
“算不得太远,约莫半日水程!”洪度年如实答道。
“既如此,这农庄田亩来日再看不迟,我等现在就去炮山!”
郑鸣如此着急并非没有道理,只因若用一句话来概括此时所处的十七世纪,也许八个字最为恰当:扬帆世界,火炮称雄!
而这火炮的源头,便是铁矿与冶炼人才了,在没有工业化炼钢的年代里,精通手工冶炼铸造的铁匠便是排在第一位的人才!
洪度年微微一愣,却是十分听话,立时令唐雷前去准备前往炮山的船只。
唐雷领命而去,洪度年随后引着郑鸣走向最近一处码头走去。
一处河岔里,两排木桩撑起一截栈桥,郑鸣信步登上一艘早已备好的四橹蓬船,又有两艘蓬船前后护卫着,向着林中深处慢慢荡去。
便是船下这些河道,七转八折,更有无数藤蔓从两旁垂落下来,如帽如盖,将水道遮掩得昏黑一片,行在其中,竟也如进了迷宫一般,想来也是那位吴由端与其一代代先师的杰作了!
好在,行船的舵手似乎个个都有察物辨向的本事,不慌不忙,荡着蓬船悠悠向前。
直到一轮烈日再次投向头顶正中,一道绵延伸展的山岭立时露出面目。
炮山!
炮山实则是一座露天铁矿聚成的山岭,最高之处虽然不过二百多米,但又长约十里,最宽处达到三百多丈,形如一道裸露地面的蜿蜒龙脊,匍匐于绿意盎然的雨林树海之中,嶙峋陡峭,十分壮观。
此时炮山才被开掘了不过五分之一,还有很大潜力可挖,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矿石颜色棕褐,虽然水分较大,却是易于冶炼,纯度也算很高。
现世勘探结果显示,东南亚地区的大型铁矿主要分布在越南北部和菲律宾,其他地区只有品相不高的零星小矿散布,至于脚下的婆罗洲上,中小型金矿倒有一些,铁矿却是不曾听说。
郑鸣稍稍一想,便即明白起来,婆罗洲仍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莽荒雨林,勘探活动十分有限,因此也就少有矿藏面世了。
无论如何,有了这座露天铁矿,起码在未来十年八年之内,炼铁炼钢便无须发愁了!
可若放在心中那个宏达构想之中,郑鸣仍觉规模太小,尤其是对那些动辄三五吨重的铸铁火炮来说,只有这个铁矿还是远远不够!
小船靠岸,穿过一道屏风似的密林,金厢工坊很快便被找到。
北麓山脚下,一条河渠自林中通下,刻意绕着山脚划出一个圆圈,再而滚滚而去,只余一座硕大的水排停留其间。
圆圈中央,一溜方石砌成的篷房分为三段,左面一截住人,右面堆放木炭,中间则敞着口子,内有几十口各色炉膛一字摆开,连起前面好大一片空场。
空场之中多有水瓮陶盆与淀池灰坑,只是此时大多空空如也,篷房内更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丝青烟冒出。
扯着嗓子一脸喊了十几声,丁四锻依旧踪影全无。
就在唐雷行将发火之时,才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一旁林子中走出,摇摇晃晃,状如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