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照晚,十里春光暮色,管夷吾脚下一滑,在河里跌了个跟头,等他慌乱地爬起身,发髻间一根木簪顺势滑落,如缎的黑发散落肩头,他捞起那根木簪,缓缓直起身。
河岸边,明月一个失笑,眼波流溢明艳的光彩,他素来拘谨,如此狼狈失仪,并不多见。
理了理长袍,管夷吾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找了处石头坐下,一拧一松一掸,开始打理湿漉的长袍。
明月笑够了,在衣袖间搜寻出一条帕子,轻轻一掷,绢帕随着风上下飘忽了几下,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管夷吾的掌心。
一阵幽香伴着温热的体温冷不防地牵引了他沉稳的心,他喉结一动,低头愣了神。
明月却不知他的心思,俯下身来,溪流轻缓,一罐子泉水已经装好。
“这泉水清润甘甜,用它来给伯母煮药,果真甚好!”绸缎的衣服也拿去换了钱,此刻她正穿着浅灰的麻衣捧了一汪水,举止优雅轻灵。
“所以你到底在那木匣子装了何物?”管夷吾接过方才的话茬,听闻此事与文昌台有关,不禁多了几分留意。
鬼神之说在当下人皆笃信,蒙冤而死之人怒目圆瞪不肯瞑目,借尸还魂寻仇索命血偿满门,坊间说来耸人听闻,管夷吾却是嗤之一笑,还魂丹?他只当听了个笑话。
“你猜我放了何物?”明月反倒问他。
他双手一摊,表示猜测不出。
玉白一只手搭上腮边,她气息轻飘,强压笑意:“其实——就是——”
管夷吾顺着她的眼角向河岸那端看去,几只绵羊悠闲吃着草,再看,地上一摊一摊黑糊糊的什么东西,圆的圆,扁的扁,难道是——
眼睛瞪得老大,他回过头看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东西,是羊粪球!
咳——管夷吾咳了一声,又一声,随即眼底漾起笑意,又想象不出这金玉般的姑娘是如何寻到这粗鄙之物精装细裱入盒的,所以笑意里另透着些不可思议。
“那可是送入了文昌台的。”他责备一笑。
锦衣饱食的贵人们何时见过这个?若真当作了还魂之物……
这一想不要紧,两人皆忍不住撑腹大笑起来,笑到她不顾女子的端仪,他也一时忘却心中所忧,笑声中,他目光落在她映着桃红的双颊,前俯后合间,她的耳鬓擦过他脖颈,青丝撩拨,惹得他肩膀一阵苏麻。
山间一片粉白嫣红,他侧目瞟了一眼她的腰间,那里,本应有一块白玉。
“明月,谢谢你。”歇了笑,整好了衣衫,他迎风而立。
“那个呀……你不用担心,东西我自有办法赎回。”心里却是盘算该如何才能凑上这笔钱。
一缕晚风抚弄青丝,缭绕她未施粉黛的脸颊,也一下拨乱他的心弦。
她到底是何人?寻的又是谁?他不知。他更不知道的,是龙纹白玉本也不是属于她的,在它被典当的那一天,它就已经悄悄被送去了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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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城的典当铺分东西南北四间,南间的最大、字号最老,为尚品楼,只收上等玉器,且全部是死当,西北两间为天茵阁和启北阁,专做青铜生意,不止收货,还专向一些氏族大夫供应铜器,东边的一间,为近年新开,但生意最好,也是涉猎最广,上等的青铜鼎也好,普通的银簪玉镯也好,它都照单全收,活当死当由来客任选,名字也取的风雅,叫缘阙,取圆缺之谐音,颇有些暗寓人生盈亏难测,皆有得失之意。
缘阙铺面不大,光各样的柜子便占了一半,雕花的榆木银台用来验货、记账、放置笔砚,剩下的地方刚好也就够四个人打转。
半人多高的银台里常见着一条粗布的发带扎着半个发髻在里面转来转去,只有来客的时候那发带轻飘飘一动,伴随“哒哒”两下脚踩上脚踏木的声音,你才能发现里面站着的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少年。
门阙珠帘轻挑,祁宣仁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您回来了!”银台后一个稚嫩的声音,然后是铜盆的叮当,哗啦啦的水声,几缕热气,一条绢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从后面转出来,正要给师父接风洗尘。
祁掌柜笑了笑,拍拍宽袖,又向里屋看了看:“他们人呢?”
“二掌柜一早就出去了,大师兄在后厨,知道您要回来,正给您做面。”
“好啊,”祁宣仁洗手擦脸,最后把绢帛往盆边一搭,“我不在的时日里一切可都还好?”
“师父,我收了件宝贝呢!”眼神里满是得意。
“呦,长本事了,刚出徒就收宝贝了!”祁宣仁走到银台前喝了盏热水。
“是块玉玦。”
玉玦?祁掌柜笑容一驻。
“白玉玦,成色好,就是云纹不规整,应是做工不行!”
一口热水刚入嘴,祁宣仁猛地烫了舌根。
“还不快拿来给我瞧瞧。”祁掌柜嘴一咧,说起话来舌头短了半截。
小少年不明真相,狐疑地从台面里拿出了自己收的宝贝,一方敞开的雕花木椟托着一枚环玉被递到祁宣仁的眼前,一颗白玉正静静躺在那里,纹线奔腾,好似龙飞九天,光华逼人,却又深沉似海。
是它了,光洁柔和,温润细腻,玉如其主,世间无双。
“来的可是位姑娘?”祁掌柜抓着少年问道。
“正是正是。”
“那她人呢,你给了多少铜币?”
“我见纹路古怪,觉得应是雕工差了些,就……”少年看不出师父的意思,不知自己是不是给多了,怯生生伸出四根手指,四吊钱。
四吊?祁宣仁一个仰吸,差点背过气,“那哪里是纹路古怪,它不是普通的云纹,而是龙纹!价值一百个钱都不止!”
龙纹?少年暗皱眉头,并没听过,更别说见,可是……他转而心里窃喜,自己岂不是给掌柜赚了大钱,可见师父没一点高兴反而气恼不已,便有些懵头懵脑,忽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凑上身前。
“徒儿记得来的姑娘不是一个人,是与一位男子同行,本就签的活当,那男子拿了钱没一会回来又再三确认,说日后还要赎回的,那人我认得的,常在东门市街卖些杂货,叫管仲。”
祁掌柜点点头,脸色渐渐柔和下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并非你学艺不精,你尚年少,等你再长大一些,自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说完,吩咐下人备上马车,大踏步走出了缘阙。
“师父,面快下好了,您要去哪?”小少年追了几步。
“你们多吃点,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去办!”声音越来越远,齐宣仁已经上了马车。
大伙计正从后厨出来,见状跑了几步到小少年的身侧。
“你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么?”少年问身边的大师兄,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去的马车没有松动。
“主子的事情少问,别以为叫声师父就是自家人,我们永远都只是下人。”大伙计不咸不淡地说完,转身进屋了。
见师弟站在原地没动,他喊了一声:“阿貂,面好了,进来吃吧!”
阿貂好似没听见,他怔怔地站在缘阙的牌匾下,光洁的脸颊迎着太阳闪烁微光,他眼眸漆黑,朱唇皓齿,虽稚气未脱,却已然长成了一位绝美的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