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宣仁的马车晃晃荡荡沿着临淄城走了大半圈,在一处青砖瓦巷口停了下来,他吩咐好车夫在此等候,自己下了马车又走了两余里路,走到一处私宅的入口扣了两下门,门“咯吱”一声开了半扇,朱漆剥落难掩门庭郁郁葱葱,祁宣仁朝开门的小厮一拱手,向内苑海棠弥香处走去。
庭前梨白花红,东风暗自摘落,明明风光正好的春日,却因一地皑皑花瓣,变得好似冰霜雪岭。
祁掌柜走在曲幽小径上,肩头不知不觉已蒙上了一层“白雪”。要说几年前的宁园,还并没有这些梨树,那时,他还在这园子里做管家,这里并不是东家的长住之地,东家也只是偶尔来别苑小坐,有时是独自在房里读书简,有时在院子里打靶射箭,家奴们也并不用太过贴身伺候,准备热水和饭菜就好,至于院子里栽些什么树什么花,东家也并不在意。几年前,公子去了一趟洛邑,留下他看园子,等到公子回来时,竟破天荒地在这园子里住了半月,亲自挖土、移树、浇水、搭路,偏要在院子里造一片梨园。公子向来沉稳,这次却少见的执拗,祁宣仁也不问,就帮着挖土、移树、浇水、搭路。那时,他并知道自己服侍的主人是什么身份,权当是个有钱家的小爷,直到后来公子把他叫到身前说再不用他管家了,他惊的跪在地上,头磕的当当响,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其实公子不是要赶他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身份——缘阙主事,这时的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主子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
得知东家正与召先生在内庭读史,他在外庭脱履而入,席地落座,他动作很轻,轻得正听到内庭二人谈话。
“公子母家虽然势大,但那卫姬生前善谋,高氏与三公子往来甚密,二公子当多多留心。”讲话的正是召先生。
“先生说的,纠也想到了,只是……”二公子停顿了一刻,没有继续。
公子小白平素礼仪不谨,颇有些吊儿郎当,齐公怒其不争,太子不屑一顾,公孙更是看浪荡子一般看他,可那一副轻佻模样下,诡谲万变的心思,二公子一眼便看穿。
“召某明白公子的顾虑,齐国要政皆由高、国、鲍、连四家把持,高氏位高权重,与三公子交好,这棵大树,我们暂时是撼不动的,国懿仲呢,手握兵权,得意得很,以公子现在的实力,若想与其结交,恐难上加难,那鲍敬叔,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本是可以拉拢之人,但听闻齐候欲选敬叔之子伴读三公子,公子若贸然插足,未免惹齐候不快,至于连称,公子最不用担心,也不值得一交,他不过一介武夫,见风使舵罢了。公子现在要做的,是多招揽贤士,从长计议,慢慢经营,静待时机!”
“召先生最是知我。”
“酒若醇香,公子又何愁没有来客?”
“先生见地过人,在王宫里可是请不到这样的老师。”
一袭白衫露出屏风一角,隐约看得到东家起身双手一揖,向对面的先生深鞠一躬。
“二公子天资聪颖,仁德好施,又心怀百姓,是大齐之福!”对面的先生也起身恭敬一揖。
“来人,替我送召忽先生。”白衣公子轻拂了拂衣袖,就此绕过屏风,走出内庭,见祁掌柜正候在外庭,眉心不由一紧,怕是吩咐他的事没有办成。
公子,先生。祁掌柜忙起身行礼。
召忽一身素衣跟在公子身后,见公子有客,便向祁掌柜还了礼,穿好鞋,款款辞别了他们。
二公子站在门廊前,目送着先生离开,颀长的身型被黄昏的晚照拉扯成一条单薄的影子,落在他身侧,束起的发髻间,一颗白玉发簪宛如月牙高悬,眉似夜色淡染,眼若星河凝霜,一阵晚风刚好穿堂而过,掀得门前落英纷飞,也掀得他衣带飘飘,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露出了愁容,也似怅然有失。
“是不是琅琊一行,铜矿生意没有进展。”他平静地转过身来,踱了几步在桌几前跪坐下来。
“铜矿生意本就是官家把持,公子若想辟得新径,免不了费些时日。”祁掌柜停了停,不知下面的话该不该讲,“公子,我在琅琊时候,无意间发现三公子的人也在当地,莫不是和属下一样,也在寻找铜矿的门路?”
他只管听着,却没做声。
祁掌柜觉得自己大概是办事不力惹得公子忧心了,便没再说下去,只管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玦。
“下人们收的,是我没照看好店铺,说是只给了那姑娘四吊铜钱,想来定是没有寻到公子,盘缠又花光了,过的太难不得已才拿它来换钱的。”祁掌柜说完,没敢抬头看东家的脸色,一个姑娘又要住店又要吃穿,四吊钱在临淄城花不了几天,接下的日子定是难过不已。
他没露愠色,也没展笑颜,就像在听祁宣仁跟他说今天是几月初几一样。
“听说……”祁掌柜抬眼看了一眼东家,也看不出悲喜,“还有一位男子陪在姑娘身边,说是每日都在东城门卖货,名叫管仲。小的想,明日我就去东城市场寻他,定要寻到姑娘下落。”
东家还是没有作声。
管仲?他手指一顿。
过了片刻,二公子缓缓起身,径自走到窗前,拆下撑窗的木椽,关了窗。
“晚来天凉了,”他云淡风轻地说,“你只管照顾好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