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对三公子这般上心,如此多年,还不知那边领不领情,图得什么呢!”丽姬二十出头,是朔夫人母家几年前送来的女官,从前夫人身边有个温婆婆,可上了年岁,夫人也不便使唤,便准其归乡,丽姬聪慧,做事又稳妥,夫人觉得贴心,便擢为大丫鬟贴身留用。
此时丽姬正挑起一面珠帘,目送朔夫人进了内室,不放心夫人要喝的奶浆子是否能及时烧热,她旋即又在外室的炭炉内轻轻翻动了翻,火光昏红,映着她一双生的极好的眼眸,如墨如雪,如虹贯空。
朔夫人没有回应丽姬的话,十一年了,她还是会梦到卫姬那玉兰般的笑,她对她有个承诺。
云髻间一朵簪花松动,朔夫人顺势将其取了下来,轻曼曼的动作优雅而娴静,“北戎一战,郑国派了个世子来援齐,你说主上会派谁去呢?”
“听说刚指派了公子戴仲出征。”隔着那摇摆甫定的珠帘,丽姬感受到了夫人的不安。
“丽姬,”朔夫人背靠床榻木楣,“我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夫人说的什么话,生在这公侯之家,进退不由自己,您不争不夺,不就为咱们公子求一个平安嘛!”
装奶浆的铜壶热得烫了,丽姬在手下垫上一叠棉布,缓缓斟了一碗出来,吹了几下,碗中立即结了一层乳白的奶皮,轻摇几分,奶皮脱离了碗沿,丽姬近身呈上。
“那高大夫今日去干嘛?不就是去克己苑为三公子筹划去了么!此时人人都盼着出征的担子砸在自己头上,也就只有您吧,是不愿意二公子去的!”
“是啊,功名皆是虚妄,只希望纠儿能平安过其一生。”
若是吾儿生性愚钝、不思进取、又不得主上偏爱该有多好,以世子的脾性,定能容他富贵终老。
不远处门扉吱嘎嘎开合,庭院响起了脚步声,外院的婢子听声音似在娇笑:“二公子来了——”
“红伊这丫头,次次见了公子就如同发情的母猫!”虽是糙话,可说话的人却是打着趣,只当讲个乐子,朔夫人眼中一道璀璨,丽姬又笑道:“公子一来夫人一准儿就有了精神,我看就是主上临顾,您也没有这般眉开眼笑过!”
嗔睨了一眼,朔夫人眉梢唇角齐齐上弯,这一笑,整个人立即有了神采,让人想到弧月倒挂向晚的天空,静谧,安适。
月白的广袖随帘幕挑落,公子纠深行一礼:“母妃安好。”
“纠儿快来。”多日没见,仿佛觉得公子消瘦了,“是不是宫里膳房的饭菜不合口味?回了别院,让家里的厨子做些合口的,多吃一点!”
公子纠在母亲的推转下原地旋了一圈,两臂一摊,眉目舒展笑道:“纠儿这不是好好的,宫里给配的膳食好得很,别院的厨子是个楚人,我反倒吃不惯,倒是母妃,看着怎的脸色这样不好?”
丽姬伏膝而跪,正托着两叠锦缎软垫放置席间:“夫人日日忧心公子,近来还总是夜半惊梦,这般模样,还逞强自己做了两方红豆糕,奴婢们要帮忙也不允,说是公子只吃夫人亲手做的!公子若今日再不来探望夫人,就算我不去请,红伊也要去绑公子了!”
珠帘外,红伊冷不防呛下一口青烟,炭火烤得一张小脸通红:“夫人,丽姬姐姐又取笑红伊!”
珠帘内,高低交错的一团笑后,母子俩着软席而坐,话着家常,柔声软笑,一个不像齐候妃子,一个不像齐国公子,倒像是一对寻常母子。
“母妃,孩儿有一事,想请母妃相助。”吃过红豆,二公子郑重地向母亲行了叩礼。
朔夫人心头一紧,脸上却温和:“你说便是。”
“北戎来犯,公父已决定遣公子戴仲前去,孩儿不才,也想同去,还请母亲相助——”
“可是刀箭无眼,战场危机重重……”
璞玉般的面颊少了些雕刻后的棱棱角角,眉间一片开阔疏朗:“母妃,男儿志在疆场,以射天地四方,孩儿正当年纪,难道要碌碌无为终老?此时不激荡热血,更要等到何时?”
右手在半空一挥,握拳敲在左掌心,仿佛抓住一整片天空,山河尽落囊中,二公子眼底风波洋洋。
婢子们一时看得呆了,二公子虽常来紫鸢阁,但每次都不久留,给女官们的印象也是温润谦恭,今日一番慷慨之下,那原本的雍容自若却平添了几分凌厉,隐约看去,像是齐公在挥壮天下。
朔夫人一怔,眼里似有泪光。
“母妃?”
抬起低垂的长睫,母亲笑意嫣然,看来是自己眼花了。
“母妃竟不知我纠儿还有如此志向。”她轻拂公子肩头的浮尘,“好,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这几日你尽量不要待在宫里,也万万不要去你公父那里请征,且务必要护好你自己。”
半晌,公子纠一扶额:“我倒是忘了,今日是来给母妃送牡丹饼的,怎的光顾着自己吃起红豆糕来!”
“别院新来的厨子早年在周王稷做过工,比洛邑的自然是差了一些,但贵在近水楼台,母妃尝尝,若是觉得好,过几日我再给你送些来。”
金黄夹带嫣红,牡丹饼叠在皎白的丝帕间,若在配上薤白酒……公子心头微动,许久了,她可还好?
身旁小火炉上,一方铜鼎温了热水,水烧得正开,红伊置盏拈茶,一缕热气娉娉袅袅飘散而来,扑得她额前一层薄雾。
茶还未泡开,公子却起身告退,红伊追着送至庭院:“公子喝了茶再走吧,这茶是去年初夏采摘的茉莉——”
“下次来再细细品之。”
风起天阑,红伊立于阶前,下颏微扬目及远方,口中喃喃:“是红伊日日集晨露清洗,焙晒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