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帐来了位天泽山的雪莲圣女!圣女身边还有一位白兰女君!世子另辟了一处小帐,圣女和女君便日日在帐内祭天为大齐祈福,也并不在军营走动,偶尔露几个脸,也是白纱遮面,为军士们施舍练好的神丹,但那姿态简直是天仙模样,神丹服用之后也是感觉周身暖热精神倍增,听说那女君还会观测星象,能预测晴天阴雨,比那卜师还准!于是人人皆笃信圣女的神力,不曾有一丝的怀疑,以至于世子说圣女阖女君连夜占星,发现东方星盛,西北荼蘼,正是预示齐国得上天恩泽一举可将北戎歼灭,军中也无人不信,军士纷纷激昂慷慨,士气比平时高出几个山头。
只有两个人,对所谓的圣女女君嗤之一笑,并不以为然,其中一个自然是吕纠,他将姬忽差人送来的药丸小心放在枕边,也并不打开看,无绝
几次想替尚言要来服下,见公子似是很珍贵的样子又不好开口,吕纠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独自研磨着一块砗磲?,一边不徐不疾地说:“若我没猜错,这药丸之所以能提神健身,里面应有干姜薄荷和三七,尚言伤口还未愈合,三七动血干姜味辛,都不利于伤口愈合。”
无绝点头,心想公子何时懂得这么多药理药性了,连那药丸看也不看尝也未尝光是听闻功效便可说出一二。
他哪里知道,这次公子随行带的药材中恰好有这几味,出征从简,大帐中寻得药草哪里是容易事,若不是他及时将这许多药材送去,又怎会有这些药丸。
吕纠此时换了一支更柔软的羊毫笔,磨台里蘸上刚刚磨好的砗磲,将袖子随意挽了挽,上前一步半跪在屏风后,在已经着好水墨的素帛上一下下开始点染,帛色是略带麻黄的,之前无绝还不解公子为何偏要了一匹泛黄的丝帛,此刻看着雪白的砗磲落在屏风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墨色山坳间一片皑皑梨园,终于明了了公子的用心巧妙,他淡淡一笑,公子从来都是如此讲究精致,他又何必怀疑呢。
另一个帐子中,高渠弥已不知不觉饮下几坛清酒,自从自己闹了一出偷鸡不成反蚀米的戏码后,他一直在帐中闷闷不乐,按说自己从来只是君子言行,夫人离世多年,他也从未对谁家女子多瞧一眼,更别说会轻薄于谁,怎么突然如此把持不住?
此时酒力已渐微,他揉揉额头,眼前恍惚浮现那双褐色深凹的眼眸,轻轻一嗅,仿佛闻到凝雪的脸颊散发出的诱人馨香。
他赶忙踉跄着起身去摸榻上亡妻那一根骨簪,稍稳了心神,他怎会相信什么天泽山的圣女和什么白兰女君,不知哪里来的勾人妖女,竟可如此蛊惑军心!
今日你令我如此尊严扫地,他日我必当加倍奉还!
手中骨簪紧紧握住,高渠弥迎着帐帘投进的日光深抿唇角,他或许不曾想过,今日许下的报复有一天会真的实现,而他自己也因这深埋心底的憎恨而最终草草了结了此生。
帐外一阵爽朗的笑声令高渠弥略松了松手,脸上微微起了一层笑意,他向帐门的方向望去,见正步走进来一位戎装威武的男子,将手中提着的樱甲头盔随意一丢,大笑道:“堂堂上卿渠弥,不去商议排兵布阵之事,缩在这小小帐内作甚?”
高渠弥惭愧一笑:“将军聃应该有所耳闻,我已被罚了军俸,现在世子是主帅,历下一战,哪里还有我的用武之地?不去也罢,反落得个清闲。”
祝聃皱了皱眉,他这几日与公子戴仲在北军营操练军士,对南营这边的消息也略有所闻,高渠弥他再了解不过,虽有些心胸狭隘,但也是忠肝义胆,绝不是什么酒色之徒,说他轻薄圣女,祝聃自是不信,可大敌当前,自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他也不愿揪住这么一个小事费力去想。
“上卿这样的话我就不爱听!”祝聃嘴一撇,“怎么我们都在准备上阵迎敌,偏你要求清净?要我说,你就低个头,认个错罢了,你这样的才能,战场上哪里能少得了你?世子是个知情达理之人,一时气愤而已,还有放着才人不用的道理?此仗若赢,自是世子和那齐二公子的功劳多些,可若是输,那就是我们全军之罪、之耻啊!”
一语有如醍醐灌顶,高渠弥看着祝聃,以前只觉得他一介武夫,徒使些力气罢了,如今一番话,却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甩甩袖子起身,高渠弥道:“将军说的甚是有理,不如由将军引着,随我一同去世子帐中,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罪而已,这有何难?”
祝聃拍手称快:“爽快!”
两人比肩而行来到姬忽的帐子前,小校连忙行礼进帐中通报,出来的时候磨蹭了许久。
“二位将军请入帐吧。”小校躬身掀起毡帘。
姬忽正负手立在沙盘边,见高渠弥一进来便紧锁眉头碎步上前一揖到底,口中又是认错又是自罚,他释然一笑:“探子方才来报说戎人似有行动之意了,我正想召二位将军前来商议,这不,二公子也来了。”
视线转而一跳,帐帘口不知何时立了位白衣少年,微微逆光的脸孔浅笑轻盈,他悠然向前推步,于沙盘另一侧停下,“纠来迟了。”
“二公子来的正好。”姬忽取来手边的短桅杆,“我有一计,正想与大家商量。”
姬忽手中桅杆指点,口中滔滔不绝,几步之外的屏风后有影子晃了晃,随着二公子的头一偏,又很快像什么都没发生,二公子盯着那扇屏风出神,直到姬忽单手一收,桅杆在沙盘边的木框敲了两敲,他才猛然回过神。
“到时我与祝聃将军埋伏在南,二公子,你在东,只要戎兵一来,三路围追堵截,叫他无处可逃!”
高渠弥与祝聃对视一刻,刚欲应下,却见眼前的二公子面露惋惜地自屏风上挪开了视线,缓缓开口:“确是一面好屏风,只可惜,完备中略有一处不足。”
祝聃不解其意,疑道:“二公子,我们商议军事,干这屏风何事?”
高渠弥也偏头去看那屏风,四折的一扇屏风,上画一处山坳,极其简单,也未见有什么不妥,他收回视线,看着似笑非笑的吕纠。
姬忽放下手中桅杆,挡在屏风前:“二公子有何高见?”
吕纠摆摆手,径自在沙盘边一处席子上坐下,拿了案几上几片还未连牍的竹片看了看,又抄起一边的笔蘸了厚厚的墨汁在竹片上一泼,随后轻轻吹了吹,看着黑黢的墨水缓缓流向一侧。
祝聃有些急躁:“二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一旁高渠弥按了按祝聃将军的臂肘,示意他少安毋躁。
“世子帐内的屏风若我没看错,应是近日新画的,这上面画的正是历下此处的山景。”
姬忽微眯着眼睛,斜斜睨着屏风之上的水墨画,并没有接言。
吕纠轻轻摇了摇手中竹简:“我大齐处在中原以东,东临海域,春夏盛行东南风,到了秋冬,天气寒凉,则常常刮西北风。”
祝聃听得迷糊,心下想,这二公子整日一副文邹邹的样子,到底会不会作战应仗,在这装腔作势净说些什么鬼话!歪头去看高渠弥,高渠弥却颇有些意味地看着那还未到及笈之龄的少年,眼中似有星芒。
“二公子是说……”姬忽终于肯正眼看那扇屏风,也顾不得他刚刚还在想怎么将众人视线从那边移开。
“可是我们所处历下这里,若是世子和二位将军仔细看看,便可发现周边的一些端倪,就像这墨汁……”
竹片上墨迹渐干,他继续道:“历下东南有白云山阻挡,自成一片凹形山坳,北距黄河横走一脉,屏风这画倒也算雅致,只是这树木一片笔直,实则不太妥当,你看,这里自东南而来的风遇白云山而断,根本吹不到西北坡的树木,反而是西北风纵驱直入,就像墨汁一样,你从哪边吹去,它自然就向另一边走,当地庶民无知,说是白云山的山神引树木朝奉,实则是常年的西北风导致树木向东南倾斜罢了。”
最后一句的尾音,他不知为何是暖暖笑着说的,只是那笑意极淡,又因姬忽紧接着的一阵咳嗽而散去不见。
“常年的西北风导致树木向东南倾斜。”
最后一句的尾音,有一层重叠,正是禁不住脱口而出的明月在屏风后与二公子同声一辞。
婉儿急得忙去堵她的嘴,幸好听到世子高声咳嗽,就这样掩盖了一二。
姬忽清清喉咙,略有所思:“公子纠的意思——是我们不宜埋伏在南?”
“可南边白云山地形险要,不是正好适合埋伏?”祝聃插话。
高渠弥微微笑笑:“若我没猜错,二公子是想我们埋伏在北,待天色一变大风一起戎兵追来,借北风卷沙粒狂起,正好乱中取胜!”
说完,他便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甚妙!”祝聃拍案而起,唇边胡子吹起一撮,也透着欣喜。
吕纠看看姬忽:“世子,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姬忽笑回视,又转而向高渠弥:“上卿这般机智,不如随二公子在北埋伏,以拒戎敌,也算将功抵过吧。”
高渠弥欣然领命,祝聃看着不计前嫌的两个人心中高兴,只有二公子在一旁席子上静静而坐,漠然看着表面的一团和气下,冰川暗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