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蹲在帐子外煮药,炭烟熏得她灰头土脸,她一边煽风一边添水加药,浓霾雾霭中不时抬头拾起几味药问两旁监视的卫兵。
“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一个卫兵摇头。
“甘草——”她投入陶罐。
“知道这个吗?”
另一个摇头。
“川芎——”又投了进去。
“那这个呢?”
两个卫兵齐齐摇头。
“这便是此剂的君药,羌活!”她终于不再拉长音。
趁着陶罐里哗哗响起的水声低低咕哝一句:“什么都不认得,还在这里监视,若我偷偷放了马钱子之类的毒草,你家公子就驾鹤西游去了,你俩脑袋也就搬家了!”
她翻了翻炭块,眼角里闪过一双腿,浅灰色的深裤因脚下飞快的步伐被风打得贴在双腿之上,显出里面精致的肌骨,她又继续添上防风细辛苍术生地,直到那修长的双腿走远又随之跟上另一双,她才慢吞吞站起来,左右活动了一刻腰膝,深吸一气。
气味浓稠,淡淡甘辛,药已经熬成了。
东方既朔,夜空只剩群星微弱闪耀,明月将药渣滤去,只留浑褐的汤汁在一只白玉宽口碗中,白玉通透晶莹,内里略有碧色的丝质,淡淡晕开似若水墨,不用装饰,自有一番风雅,玉碗在王贵中并不多见,这一只却显然是珍惜之物中的上品,看来这位齐二公子确如传言一般,是个精致考究之人。
侍卫小心翼翼用竹托盘接过玉碗,又递到明月身前,一路引着她到了二公子帐外。
守门的小校似乎早已等待多时,见风风火火走来的明月,立刻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女君一定有法子!这是羌活汤?”
“这是今夜的量,明日还有两剂,公子便可退烧。”她将托盘送到小校手中,自帘缝向里探去。
那扇丹青屏风不知何时多了些砗磲印记在上,白皑皑一片春日梨园景像,比较起来,她画的那一片屏风简直差之千里不忍入目,心中正暗自赞叹,小校却身躯一闪,挡在她眼前:“小的自会照顾公子服药,女君请回吧。”
明月求之不得,正要离去,又被小校叫住:“女君留步,你医治有功,公子赏赐了这个给你。”
“公子能答应我不杀北戎二将我已经感激不尽,赏赐不敢受。”她对着帐子欠身,声音故意提高了些。
小校挠头推过来一个木椟,手掌大小,黑楠木质地,周边封蜡。
“这可拒绝不得,是公子吩咐,您收下吧。”
明月放在耳边摇了摇,低声问:“这是什么宝贝?封得如此牢实?”
“小的不知,应是珍珠玉宝之类的吧!”
明月不好拒绝,只好谢过公子领了赏,一笑离开。
她自来对珠宝玉器不太在意,此刻又身在营帐,一心只想着怎么救人,也并未试着打开。
至于木椟里装着的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她自然会打开来看,也许会欣喜,带着略复杂的心思,但很多很多年后,她会感激自己此刻的这个决定,可以让她有足够长的一段时光,去慢慢成长,去看清自己的心。
回帐子的路上,明月折了个弯,她越趋越快,越走越偏,到了最后,趁四下无人,简直已经飞跑起来。
干草堆后闪出个脑袋,朝明月奔来的方向轻轻打了个响指,手指的力量带动衣袖的线条,在这个无关风月的夜里暗自飘动。
明月停下来,不知从哪里流过来的灯光斜斜照在干草堆后那一只熟悉的手上,温柔磨着那精致的指甲,她安心笑笑,一转,躲进了草垛后。
“好了吗?”有人急切问到。
她低头望着按在她手腕处的那几枚晶亮指甲,愣了一刻,转而才抬起头对着小白和查克云:“都安置妥当了,一会你们两个别说话,别抬头,一路跟着就是。”
查克云点着头,带动了遮面的白纱,她已经在明月的安排下换上了妫婉儿的白裙。
起身四下张望,明月手间一摆,两人齐刷刷跟上,一路埋头。
“什么人?”守门的一对侍卫双双短戟一叉。
娓娓欠身:“二公子派我和圣女前来送些外伤的药粉。”
“给他们送什么药粉!都是要行刑的人了!”
身后雪白的身影显然晃动了下。
微微笑了笑,明月立即转身:“圣女,想是公子的计划他们还不知,无妨,我们送我们的药便是。”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
“哦,公子昨日说这两个是要犯,先留些日子,好生养着,说不定日后还有大用,想是这话还没传到几位官爷这里,也难怪,公子染了风寒,下人们想必都忙晕了,还是我这羌活汤管用,对了,这是公子的赏赐,将士们辛劳,我代圣女犒劳几位军士,回头施法为几位祈福。”
“好说好说。”几人接过成串的币子,放在掌心掂了掂,虽说之前公子交代过不让任何人探试,可这位是为公子治病的白兰女君,连公子都礼让相待,囚犯又让他们看得严严实实,必定跑不了,药粉而已,送去便是。
持短戟的手松了回去,将币子揣进怀里,“进去吧,时间不能太久。”
三人垂首向帐子里去。
“慢着!这人留下!”
低眉转目,小白停在最后。
“小黑,那你在外面候着吧。”
小白未敢抬头,挤着牙缝应了句“是”,这一队二公子的卫兵,不知是不是临淄虎贲军中拨掉的,他不敢贸然抛头露面,万一被认出,私自随军出征,还不知要领个什么罪,只好乖乖站到一边,眼角看着两摆裙裾飘然入了帐子,帘幕低下,帐外黑沉静谧,缝隙间一点光亮腾起,明月在内清脆念着:“二公子仁慈至义,托圣女前来送些药粉,望你二人感恩念念,日后为我大周所用。二公子有言,若你二人答应此生再不领兵踏入我中原土地半步,死罪可免,若能劝说你们头领与我中原交好,可以与齐国通米粟之好!”
“狡诈之人!”这个回音陌生,不是大良将军,那一定是小良。
比我俊逸?比我高大?
怎么可能!
怕是只比我多一项会编小辫子的技能!
搓了搓手,他仰头看天,倒是有一个人确是比我飘然俊逸……
“二公子?”小良嗤笑,“最是阴险狡诈!要杀便杀,堂堂男儿何畏生死!”
倒是条铁铮铮的汉子。
小白暗捏了下拳。
“你们中原人就是——”那声音突然顿住,惊愕中似有一丝沙哑,“良——”
“阿弟。”大良的声音温润,截断那一个未脱出口的“人”字,“你手臂不是受了刀伤?将药粉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