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抬起头看到明月的那一刻,本来忿懑的眼中立即充盈满满的错愕,在大良一声提醒下,错愕又融化为和煦,春风一样缠上明月的视线。
明月小声对着被绑坐在地上的两个人,手下牵引出身后一袭白裙的女子:“你们看谁来了?”。
大良早认出了查克云。
查克云虽戴着面纱,可细长的眉毛格外深些,本来笑起来弯如钩月的眼睛此刻噙着泪水,像很多年前她拉着他去过的月牙湾。只是那一湾草原与沙漠交际之处的月牙湾,倒影中是无垠碧空、滑飞鹰榫、飘离白云,如今,那里应该还有皎洁月光、璀璨星辰、旖旎银河,而眼前这双眼,烛光中熠熠闪动的,却是忧郁、愁肠、牵挂。
喉咙涌上酸涩,她紧紧咬着下唇,强作镇定走近,在大良身前蹲下。
明月也走近,迎着小良放下食盒。
两个人被束手束脚各绑在一处木桩上,账内没有床榻,也没有其他任何日常用的器具被褥,虽穿着毛毡坎肩,可夜里风寒露重,又不得活动,看着泛白的嘴唇,已是冻得不轻。
明月自食盒内取出两碗热汤,一个留在自己手中,一个递给查克云,她不敢高声言语,只得压低声音:“趁热快喝吧,暖暖身子。”
查克云挪了挪身子,揽过大良的肩膀,那肩膀宽阔结实,她仅能揽住大半,递过碗去,她垂头柔声道:“大良哥哥,趁热喝吧……”
大良压着头,咽下一大口热汤,热气熏得碎发微微湿漉,凌乱的发丝有一缕投下来,不时擦着灰陶土烧制的碗沿儿,然后语气异常平静,视线却留在汤里那狼狈的自己上:“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对,你们怎么在这里?这里重兵把守,你们怎么进来的?上次大营外……”小良目光从明月身上移开,空空望向别处,“我不是有意伤你,只是气你不辞而别……”
明月将汤碗端稳,递到小良唇边,看他一饮而尽,捻过袖子为他拭干唇角:“我的真实身份是大周公主,当今天王林是我兄长。”
在小良震惊的眼神中,她淡淡一笑:“这个故事很长,而我们现在仅有一刻钟时间,你确定要听这个而不是怎样救你们性命的计划?”
“救我们?”一旁大良缓缓抬起眼,对上她笃定的目光。
查克云忙解释:“明月已求过齐二公子,他答应只要我们日后不再侵犯中原,便可留你二人性命。”
“条件呢?”大良冷声问。
二公子并没与她讲过什么条件,她转念一想:“条件是……我要医好他的风寒?”
昏暗中,大良哂笑一声:“听公主的意思,自己都不能确定……”
明月急到:“他堂堂一位公子,还能诓我不成?”
“三公主……”
小良听哥哥唤她三公主,顿时眼底猩红,刚才他只顾得惊愕,回过神来却见哥哥和查克云只有消沉之色,却未显吃惊,原来这两人一早便已知道,难怪之前哥哥几次私下告诫他不要带这女子回草原,他即使再想把她留在身边,也终究抵不过周王室那不准女子外嫁异族的规矩,就如同哥哥与冰玉……
大良摇摇头:“我自然信你可以医到病除,可你虽然医术精湛,人也聪慧,却从未踏入过政治权谋,放过敌人意味着什么……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说的那位公子……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他想到那一天大帐里偷袭之时那白衣替身,又想到那一天兵败之时山腰上那一位潇洒少年,心机如此深沉,行事又怎么会如此随意?
“你是说他骗我们?”查克云死死抓住大良坎肩的一角,“不,大良哥哥,你不能死,他若是不信守承诺,我们三个立刻就冲出去,以我们的武力——”
轻羽一样无力的笑意:“外面有三万大军,怎么可能……”
小良心一横:“反正都是一死,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强吧!”
“不行!”大良眼看着查克云“嚓”地抽出弯刀,立即贴着身后木桩向后闪,“不能搭上你的性命。”
“若是你的性命没有了,我留着性命还有何用?”她提刀转到他身后,瞄准了缠在木桩上的几圈麻绳,暗中白光一闪,她已经听不到大良的低呵:“查克云,住手!”
大良无奈闭上眼,却没有如预料听到刀落入木桩的声音,下意识挣挣手,也没有挣脱。
他费力偏头向后,只能看到查克云长裙一角,幽冷火光中,从他目所不及的高处滴落什么带着温度的液体,殷红了雪白的裙裾。
“良人——”小良沙哑低唤,猩红未退的眼中映着查克云高举过肩的手臂,弯月一样的寒光落下,泠冽照亮凭空飞现的凝脂玉腕,芊细中刚毅有力,全然不顾锋利的刀刃已划过手臂,将那握刀柄的手紧紧握住,截在半空。
“查克云,相信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两位将军。”
“明月……”
明月深深看进她的眼,颔首笑意嫣然。
查克云终于松了手,看着她小臂那处伤口瞬间湿濡了宽袖,又染红了自己的白裙,突然腿下一软,后退两步,跌坐在大良身侧。
明月暗自咝了一口气,将袖口一紧,裹住伤处,瞥着帐外,转到几人身前,语速飞快道:“待天一亮,会有人来此传唤,若是问到你们是否愿意不再涉足中原,或是立什么字据,你们务必要答应。”视线一转,落在查克云身上:“查克云,一会儿我会送你出营帐,你出去后立即备快马三匹,要强壮脚力快的,到北山那里候着。”她顿了顿,“我相信公子纠会信守承诺,今夜这剩下几个时辰,我会尽量去问他要一份书令,有书令在手,就是军命,没有那么容易反悔,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会备两份出入的令牌,若是计划有变,试一试制造骚动趁乱乔装逃走,若是都不成……那就只有拼死一搏……不过,这实则是下下策了……”
“我相信你。”
明月抬起头,麦麸色的肌肤上,犁开一弯深深笑意。
“对不起,我不能随你回草原,不过,日后你若寻到真的可以陪伴你一生的良人,大婚之日,我去喝喜酒如何?”
这样阳光般绚烂的少年,值得比她更好的那个人吧……
小良心怀坦荡,答应到:“好。”
有一女子,曾经那么巧撞入你的心,他突然有了哥哥那种体会,从此便会像他一样,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人了……
“至于将军……”她转而向大良,“小姑姑她……不曾怪你……”
查克云紧张去看大良,阴晦光线里,他深抿下唇,却是看不出眼底任何颜色。
“八年前你们走后,小姑姑继续被关在北殿里,直到后来饿得晕厥,女医来看过,才发现有了身孕,祖父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还逼她喝堕胎的药,可她咬死不说,死活不肯喝,后来走漏风声到了巫祝那里,才……”
凄凄声音,带着强自镇定的颤抖:“我这一世,只她和阿娘最疼我,我却……是我不懂事……我无意说漏了嘴……是我……害死了她……”
她的脸湿漉漉,昏黄在上流动,凄婉而冷艳。
大良幽幽问:“她……可曾说些什么?”
“嗟我怀人兮酌金罍(léi)?,甘心疾首;嗟我怀人兮酌兕觥(sì gōng),身殁形殒;何来隐忧,邂逅相遇,何来隐忧,良人与君逑!”小姑姑生前常念在嘴边。
“良人与君逑……”大良轻声重复。
“她愿你此生再寻良人,幸福安康……”
大良呼吸渐渐重了,也短了。
解甲归田,牧马自由,你要我与她人么……
她目中含泪,一笑置之:“待回到草原,你便娶了查克云吧,她真心待你,小姑姑若是在天有灵,会祝福的。”
查克云没有想到明月会突然提及此,一边还在垂着泪一边却红了脸,低着头一反脾性地异常安静。
“查克云是个好姑娘。”大良哑了嗓子,“可我……忘不了冰玉——”
“我不在乎!”查克云立即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喃喃道:“从前我不知,还总是暗恨冰玉,如今我觉得她实在是个可怜之人,大良哥哥,就让我代替冰玉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好不好,我可以学诗,可以学写字,你若想她,我们为她在草原立座石碑,就立在那格桑花开的最盛的山坡,每年春来我们一起去祭奠看望她,为她送酥油茶奶酥饼,以后我们有了孩子,认明月做干娘,我们还是一家人,大良哥哥,你说好不好?”
她紧张等着大良的回答,大良抬起头,看着从小与她朝夕相伴的烂漫姑娘,那个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姑娘,那个与他一起爬树掏鸟蛋的姑娘,那个在他被阿爹责罚时偷偷给他送马奶糕的姑娘,那个曾因为他摔下马而哭声震动了半边草原的姑娘,那个他固执着不肯娶回家的姑娘,她背负了嘲笑和讥讽,她掩藏过抑郁和眼泪,他已辜负了一个姑娘,那么,这个姑娘呢……
橙红的烛火萦绕,大良眼中有氤氲的雾气,良久,点了点头。
“大良哥哥……”查克云顿时泪雨潸然,这一刻,辗转磨砺,她等了多久,自己都快记不得了。
大良柔声嗔道:“傻姑娘,哭什么!”
查克云正破涕为笑,帐外突然有人高声催促:“快点快点!时间快到了!”
明月按紧手臂,与查克云重新挂上面纱。
“明月!”
她回身去望小良,那少年眼有星辰,仿若她熟悉的另一人。
“若有来世,我们均不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我来娶你,可好?”
神明虽然可以安排你遇到什么人,但却不能安排你的心属于谁,可神明对他又是偏爱的,因为他自遇到的那刻,已经怦然心动。
“好。”她嫣然一笑,“来世我们还在历下城郊,我等着你那支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