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框坐在沈归床边,眼中布满了血丝,沈归面色苍白,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整个房间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微弱呼吸声,尹框定定坐在那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程堂和季孙胥刚刚推开门,就看见了床边的尹框。
听见声音,尹框抬起头,在看见季孙胥旁边的程堂时,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色,被惊喜和喜悦覆盖。尹框直接从凳子上冲了出来,长时间的坐立和僵硬的姿势不能适应这突然的剧烈运动,尹框冲出去之后腿有些不听使唤地打颤。程堂上前一手搀住尹框“你没事吧?”尹框声音有些暗哑,程堂手搭上尹框手的瞬间,尹框猛地握住,问着。
程堂有些想笑,把手费力从尹框手下扯出“没什么大碍,幸好用灵力护住了,只是皮外伤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
“尹框,你和我在外面等一下吧,让阿堂给沈归探查一下伤势。”
“沈归,沈归她——”尹框眸中担忧地看着程堂,季孙胥拍拍尹框的肩膀,看着尹框深陷的眼眶“有阿堂在,你别想太多,你还是去旁边房间休息一下吧。”
季孙胥强拉着尹框出去休息,程堂静立在那儿,看着房门再度关上,房间恢复先前的安静。程堂转过身看着前方躺着的沈归,突然迈不开了步子。季孙胥和他谈过沈归的伤势,并不重。可是,却如他们猜想那般,程堂和沈归之间有一种联系,因为程堂体内那股神秘力量所构建的纽带。程堂此番受伤,沈归也受到了低等的反噬。
程堂一步一步向沈归走去,一步一步,程堂的心却一直下沉一直下沉。
本该灿烂的年纪,却不得不背负了血海深仇,独自一人跌撞,找不到灭门线索甚至找不到那个应该一同前行的少年。兜兜转转,无论是压迫在她身上的血海深仇还是如今因为程堂而反噬受到的伤害,都不应当是她所该承受的。
程堂走到了沈归面前,轻轻坐下,看着面前熟悉的在梦中无数次浮现的面容,终将抑制不住的伸出手,当程堂的手覆上了沈归的头的那一瞬间,沈归紧闭着的双眸睁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程堂的手愣在了沈归的额头上。沈归其实在季孙胥他们进屋子时就清醒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依旧选择了沉睡,直到房间安静了下来,直到感觉到冰凉的触感覆上了自己的额头,沈归脑海中突然有个疯狂的念头。
程堂,程堂。沈归昏迷的时候始终无法忘记自己昏睡过去的时候听见的那声“晏甫”。聪慧如沈归,这数次的重合,他也已经发现了自己体内和程堂那莫名的力量的联系。无论是沈归亦或是程堂,他们之间究竟如何有这切割不断的联系。此番望着程堂的眸子,“晏甫?”空荡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一声嘶哑微弱的声音,沈归唇瓣微启。
程堂听见了沈归的这一声,身子禁不住地颤了颤。程堂吸了口气,凛了凛心神,一瞬间收回了覆在沈归额头上的手,“你的伤并无大碍,好好休息一下吧。”程堂不再看沈归,清淡地说着同时蓦地起身,“你可是晏甫?你可认识晏甫?”沈归望着那突然停下的背影。
“不识。”程堂轻描淡写甩下二字,扬长离去。
沈归望着消失的身影,闭了闭眼,倏儿睁开了双眸,“程堂,你究竟是谁?究竟瞒着我什么?”沈归似是自问又似是问着面前的一团空气。
季孙胥坐在桃树下,看着打开的房门,起身上前。
“沈归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程堂皱皱眉。季孙胥和程堂明白,既然他们也发现了程堂和沈归之间的联系,无理由沈归想不到,怀疑程堂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
“先拖着吧,能拖一时是一时。”
季孙胥抬起手拍了拍程堂的肩膀,“对了,我想去见见桃夭。”
程堂望着面前的俊朗少年,突然心下有过一丝担忧“阿胥,我们虽仇怨不累及家人。但是,桃夭再好,他始终是任逸琇,任念白始终是——”程堂话还没说完,季孙胥便出言打断了程堂未能说出口的话“我知道,只是他吃下了蚀骨丸,我怕她身子受不住。”
“好,那你先去吧。沈归和尹框想来也是定要去的,你先去探查清楚也好。”
程堂看着季孙胥独自远去的背影,一身的白衣飘飘,还是程堂眼中那个少年,程堂却知道也许有些东西变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愿一切皆是自己想多了,程堂收回目光,不经意目光又放在了沈归紧闭的房门上,自嘲般地笑笑,我连自己的事都没能弄清楚,又如何自作看破了你的事呢。
桃夭被关押在长白山的戒过涯里,戒过涯原本是用来惩罚长白山犯了律法的弟子,此刻被秦卿施了法术,将桃夭关押了进去。原本秦卿布下的法术只限制魔族的人无法靠近圈禁桃夭的三巡地,凌峭将法术所针对的扩充到了正道,其意不明而喻。
季孙胥御剑到了戒过涯,正欲进洞,守门的长白山弟子直直拦住了他“没有师尊的喻令谁也不能靠近。”
“让开!”季孙胥眯了眯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龙战将。
“都住手!”季孙胥和守门弟子眼看着就要动手之际,秦汉羽的声音传来,秦汉羽飞身挡在了季孙胥前面。守门弟子都认出了秦汉羽,抱拳行礼“大师姐。”
“季孙兄长乃是我们长白山的贵客,父尊特许他进去审问魔族妖女。”
“可是大师姐,这,没有师尊的喻令,这——”
“我的话难道有假不成,父尊口谕我,还需要那什么喻令。”秦汉羽佯装动怒,守门弟子见状将头埋下,退身一旁“即是如此,请。”
季孙胥看看前方的秦汉羽,“多谢。”
秦汉羽只觉耳边传来季孙胥淡淡的声音,正欲转头看季孙胥,季孙胥已经提步向前走去,秦汉羽待在原地看着季孙胥的背影有一刹那间的晃神,还是提脚跟了上去。
季孙胥刚走到洞里便停下了脚步,他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装上了铅,竟是迈不出一步了。前方的桃夭蜷缩匍匐在地上,粉色的裙衫已经被灰尘和血迹弄得分不出粉色的原色了。三千青丝散落,凌乱的胡乱的搭散在两侧,遮住她的脸。季孙胥只觉胸口隐隐有些疼痛,他说不出来的感觉。季孙胥强压住,一步一步向桃夭走去,秦汉羽立在原地,看着那个雪白的背影向着那个女孩走去,竟是无法再跟上去了。
桃夭被圈禁在这,秦卿在这周边都设了法术,他四周是长白山的千年雪柱,她一旦靠近外围,法术便作用与她,她只能蜷缩着自己,在这小小一尾之地。而凌晨阔使她吃下的蚀骨丹,使她的灵力被阻隔起来,一旦想要使用灵力,便觉噬心之痛。更为折磨的是每日早晚,在体内的蚀骨单便会发作,以此来削弱他的力量,每每这时他都会感受到那股钻心般的疼痛,疼得她只觉五脏皆要炸裂开来。而她只能疼得僵在原地,因为一旦逾越一点范围,秦卿的法术便又将带给她二重的伤害。桃夭有时想,这正道满口仁义道德,却做着如此折磨人的事,制造出如此狠毒的药丸,真当是讽刺至极。
桃夭彼时刚刚疼过,只觉全身都散了架,上一秒还置身在烈火炙烤之中,此刻所有的汗水都随着衣物紧贴在身上,又觉自己坠入了冰窖。桃夭感觉得到有人靠近,但是她当真是没有力气再去理睬,直到耳边传来那声音“桃夭。”桃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却还是怀揣着一丝希望,支起身子,那抹白色就这样闯进眼帘。桃夭起身,却没有力气支撑,一个趔趄眼看头就要倒下,季孙胥看着面前苍白的桃夭,径直偏下快要撞上冰柱的脑袋,飞身上前,伸出手扶住桃夭的脑袋,手刚刚伸出靠近冰柱周遭,季孙胥只觉一股烈火灼烧,他扶住桃夭脑袋的手颤了颤,季孙胥强忍住没有撤回手,桃夭等待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代替的是一只冰凉的手掌。
季孙胥忍着疼痛,手依旧扶住桃夭的脑袋,季孙胥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侧脸,真疼,季孙胥觉得胸口有些疼痛。
秦汉羽正欲开口提醒季孙胥,便见季孙胥伸出的手或者是说直到现在也没能放开的手。药仙的法术不仅仅是对魔族对于正道之人的伤害也是一样的,秦汉羽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他的手臂上有了青筋,手依旧直直撑住面前少女的头,未曾放开。秦汉羽愣了片刻,转身离开。
桃夭在看见季孙胥的瞬间一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你来干嘛。”桃夭伸回脑袋,语气有些嗔怪有些冷淡。
季孙胥只觉手上的温暖瞬间抽离,看着自己空空立在半空的手,季孙胥皱皱眉收回了手。
桃夭在红枫山庄时,虽然不被允许出山庄,但是红枫山庄里从不限制她的自由,她又何曾遭受过此番苦楚。
她知道,这本就不关季孙胥他们的事,隐瞒父尊,独自出庄,接近季孙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她知道,即便季孙胥和程堂无意伤害她,也在尽力护她周全,可是他们终究还是想要用自己引出父尊。这些时日所受的酸楚和委屈在看见季孙胥的这一刻,不受控制地爆发了。
季孙胥看看面前的女孩,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不顾疼痛伸出手摸了摸桃夭的脑袋“你受苦了。”
桃夭感受到季孙胥手中的轻缓,绕是被蚀骨单折磨地全身痉挛时也倔犟地不肯掉下一滴眼泪,此时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桃夭对着季孙胥背过身去,“哼”偷偷擦掉了眼泪。
“不管你信否,我和程堂的确是想要借你引出魔尊,但是我绝不会用你威逼,胜,我必定堂堂正正地胜。此番引他,也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而已。”
季孙胥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闯进桃夭的耳里。
桃夭此时平静了一些,自己对季孙胥不也是有所图谋的吗?从一开始听到季孙胥这个名字,看到藏书阁中关于他的描述介绍时,桃夭就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他记得那一年,当魅影长老向父亲请愿趁着季孙胥羽翼还尚未丰满,将其杀掉,以绝后患时,父亲拒绝了,还对其他三名长老明纸下令,不可随意动季孙胥。
后来记得自己问魅影长老为何非得要跟一个少年过不去,魔族树敌如此之多。道仙儒仙药仙不都比他更重要吗?
魅影长老笑笑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蛋说着,仇恨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有时候仇恨能改变一个人,甚至能颠覆一个朝代。季孙胥本就天赋过人,年少成名,而他对魔尊的仇恨更是如熊熊烈火,只会随着时间越演越烈,而不会消亡。他的身边还出现了一个少年,此二人皆非凡骨,若是此时不除,只怕后患无穷。而正道,那些个老头怪物,我魔族何曾放在过眼里,再说正道内部看似和睦,底下就如深海暗流涌动,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况且,那些老头,舒适日子一旦过久了就疲惫了,他们维系这表面的和平还来不及,怎敢轻易打破。季孙胥就不同了,在刀尖上行走,在仇恨中滋长的,他比那些正道老头更为可怕。
从无人和桃夭说过这些,桃夭只知道季孙胥很重要也很危险,就在那一刻,桃夭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做点什么。
桃夭不希望父尊受到一点伤害,可是与此同时他却也深深同情这个少年。她决定潜伏在他身边,也许有一日当他和父尊真的不可避免开战时,彼时自己可以救他一命。桃夭不相信世间还有人能够伤的了父尊,但他也很好奇,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少年,竟让魅影长老如此上心,而更让父尊下令不准伤害他。却没能料到,自此就踏进了一个漩涡,那个白衣少年成了心底的禁锢,而自己终究无法再出来。
桃夭只觉一股灵力缓缓流入自己体内,桃夭偏过头,“季孙胥,你干嘛?”
“解了这蚀骨丹。”季孙胥调动灵力,他能感觉到桃夭体内被阻断的灵力,他要化解这蚀骨丹。季孙胥眯了眯眼,调动灵力去冲破桃夭体内灵力的隔绝。
“噗——”桃夭和季孙胥都一口鲜血喷出。
“没用的。”桃夭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蚀骨丹怪异得很,你这样也只是白白消耗灵力,给你自己徒增伤势罢了。”
季孙胥只觉刚刚想要帮助桃夭冲破那禁锢便遭反噬。
“一定有化解的办法!”季孙胥握紧了拳头,定了定眼眸。
“算了吧,季孙胥,你快走吧。”桃夭偏过头望着季孙胥,白衣少年依旧风度翩翩,刚刚的血迹沾染到了衣角,也被季孙胥用灵力划下,一袭白衣不染分毫,洁白如初。
“你这么爱干净,快走吧,这里灰多,你看看,把我的裙子给糟蹋成什么样了。”桃夭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笑靥如花,灵动地耸耸肩。
“等出去了,给你买新的裙子。”季孙胥望着桃夭,也不知怎得,未曾想过便说了出来。一时间无人说话,季孙胥心下有些尴尬,只觉脸微微有些发烫。
桃夭愣了愣,忽的绽放了微笑,季孙胥只觉照亮了这半壁山洞,桃夭双唇微启,季孙胥只听见了软软糯糯的一声“好。”
季孙胥淡淡陪着桃夭坐了会儿,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夜幕微斜,季孙胥想着回去商量一下这蚀骨丹的化解方法才踏步离去。
刚出山洞,便看见还在而未曾离开的秦汉羽。秦汉羽发觉季孙胥出来了,上前微微一福“兄长。”
“等我?可是有事?”
“无事,就是想和兄长说说话。”
季孙胥皱皱眉,未曾开口。
秦汉羽看看在旁边的季孙胥“兄长可还记得,在我们幼年时,父亲们之间谈笑曾玩笑说将我许配给你。”
季孙胥听此,脚步微顿“年幼的玩笑不能算数。”季孙胥淡淡开口。
“羽儿自知,即便是此时,父尊要将羽儿许配给兄长,兄长也怕是不情愿的。”
“秦姑娘如此之好,是季孙胥没有福气。”
“兄长不必说这些话宽慰我,我的确至今仍倾慕兄长——”秦汉羽话至此,季孙胥震惊地望了望她。
秦汉羽苦涩地微微一笑,接着说“我也知道,兄长对我无任何男女之情,所以兄长不必有所负担,羽儿此情到此打住,绝不会再有所逾越。”说到次,秦汉羽停下脚步,冲着季孙胥微微一福。季孙胥愣在原地依旧沉默。
“我说这些,只是还了幼年自己的一个夙愿,也算是对过去有个圆满的交代。对于将来,羽儿真心祝愿兄长可以找到一位佳人,能够抚平兄长幼年的创伤,能够带给兄长幸福安乐。羽儿自知,自己没有那么幸运成为那个人。”
秦汉羽顿了顿,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季孙胥,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开了口“桃夭姑娘是极好的,可是她终究不是桃夭,而是任逸琇,羽儿,话至此,兄长如此聪慧,定能明白。羽儿只是不愿看着兄长将来深陷情义的抉择中,倍受煎熬。”
季孙胥望着面前的秦汉羽,继而将目光向天上望去,负手而立,秦汉羽望着面前清冷的季孙胥,知晓今日也是自己多言了,正欲开口打破沉默,季孙胥清冷的声音传来“任逸琇也好,桃夭也罢。他父亲的仇怨我不会累及她,但是,我也定不会喜欢上她,我知道,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月光洒下皎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浓雾的湖泊,任凭月光再皎洁照也照不透。
对于秦汉羽而言,季孙胥是他心底的月光,而对于季孙胥而言呢。秦汉羽想,他或许只是还没能发现自己心底那明显的月光罢了,若是可以,希望他一直都没能发现,对彼此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