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万岁那年,确切说来正是子墨同我哭着讲,他要做我夫君,不做我哥哥的第二日晨起。
我醒了几醒,仍是醒得不够彻底。绥风抱着一只跛脚受伤的小麋鹿忘了敲门,却很是怡然自得,我极不情愿的从被角探出一方额头,一缕余光。
他抿嘴一笑,在我床头左侧安详坐下,一束阳光打在那张斜侧的脸上,大有岁月静好的意思。
我揉了揉眼,没有洗漱的脸上残梦萦绕,我同他问的明明就是那麋鹿。
譬如,伤得重不重?跛的是左脚还是右脚?诸如此类。
子墨起了吗?
这话一出口,我自个也被惊到了,发了足有一小会的愣。
绥风目光低垂,抿着的嘴角半是含笑半是沉凝,只管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小麋鹿抚了又抚。
我将这一愣发完后,他才抬头同我淡然一笑:“一堆孩子里,我瞧你倒是对子墨格外的惦念。”
惦念?
我打了个喷嚏,仔细将这两个字横拉竖立好一番琢磨,还是觉得绥风有用词不妥之嫌。便是义愤填膺的告诉他,昨日我又把子墨弄哭了。弄哭子墨虽是我素日最常做的一件事,可他到底还是把我吓到了,第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哭得那么委屈巴巴。我吓到了,真的吓到了,整整一夜都在担心他会不会同大哥告状。你是晓得的,大哥发脾气宛同女子,唉声叹气,要命得很。
我絮絮叨叨解释了这么多,绥风眉都不曾抬一下,只等我这张聒噪的嘴打住不再嗡嗡,他才简短的嗯了一声。
继续勾头安抚怀中那只跛脚小麋鹿。
没有绥风长篇大论的讲着道理,我乐得舒坦,伸了个懒腰,穿鞋下地去了窗台,将半个身子趴在那里,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
五日前,我在狐狸洞口发现一堆还未长开的鸡枞菌,子墨说,菌子长势惊人,隔个四五日再来便可采摘。
子墨当时说的是四五日,眼下都过了五日,那定是长开了。得及早去将它们采了回来,免得便宜了狐狸洞中那一窝新生的狐狸小崽子。
凤凰山供养的飞禽走兽甚多,我忘了是什么让我同狐狸结下这等不依不饶的血海深仇。
反正我总总就是不能便宜了那一洞的狐狸。
况且,鸡枞菌煨汤最是鲜美,光想想口水就已垂涎三尺,我挽起袖子粗鲁的将嘴巴擦了擦,暗道,可让子墨趁我去采菌子时,将劈柴洗锅烧水这等琐事全干了。这才叫砍柴不误磨刀。
绥风定定投来一注目光,我有种后背发烧的燥热,堪堪从趴着的窗台上撑起来,回头望过去时,这只凤凰山里最淡定的七彩凤凰竟也有目光闪烁的时候,且神情还疑了疑。我眉头微微一蹙,他被我这一蹙逼出几分笑意,缓缓同我道:“嗯,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听得愈发糊涂,不晓得他是放心鸡枞菌真的张开了,还是放心子墨劈柴洗锅烧火。
绥风笑而不答,目光浅移,随口念了个术,怀里那只病恹恹的跛脚小麋鹿忽地长了精神,仰起脖子,一举从他怀里跳下,四只脚着地不长不短,跑跳起来未见一丝颠簸。
这小家伙,我瞧着就很是忘恩负义。
绥风施术治好的它,它不同绥风去亲昵,却舔得我两手黏巴黏巴的。
“幸好它喜欢你,日后你可带着它一同去狐狸洞吵闹,指不定,它还能给你帮上大忙。”
绥风一副大功告成的欣慰,我瘪瘪嘴,并不认同。直言不讳的告诉他,饶是它这般能耐,我也还是喜欢子墨陪着我去狐狸洞,况我天生就对长角的东西不甚欢喜,眼下这麋鹿是因了小,角还不凸显,才有几分乖巧,待来日大了,总总是一桩心烦事。
绥风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沉沉的:“子墨出山了。”
我甚是讶异,伍子墨不过三万岁,既非上仙也非上神,凭什么就许他破例出山去花花世界?
绥风掂量掂量,很是赞同我的观点,让我等爹爹回来,寻他去讨说法。
我觉得绥风这个提议颇为中肯,规矩是爹爹定的,人是子墨爹爹带走的,他不过是个中间传话的,我委实没道理同他吵吵闹闹。
便是打那日起,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那油腻腻的上好鸡枞菌最后还是便宜了那一洞狐狸。我觉得吧,我每次追不过狐狸,还是因了这些狐狸体态过好,身手过分矫捷。索性给它们吃点好的,让它们心宽体胖一把,指不定就追上了。
绥风一脸恍然,小柒这是悟道了。
我想也是,换了谁日日这么蹲坐在凤凰树下,双手支脸眼望东方的等爹爹,怎么都得悟出点道来方才显得这一日一日的没有白蹲。
半月后,爹爹花里胡哨的袍子总算出现在单调一色的桂花里。我急急扑上去,拽着他的袖子哇哇大哭。娘亲吓坏了,脸色煞白得又将爹爹吓坏了。绥风听到哭声,从凤凰居赶来一看,亦是吓坏了。
娘亲抱着我,哄了许久,夜里我听她同子墨娘亲讲,我家小柒最是没心没肺,便是让狐狸欺负得一身伤回来,也是不肯当着我同她爹爹的面掉半滴眼泪,如今竟为了子墨这般不管不顾,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紧着就是子墨娘亲安慰娘亲的话轻轻柔柔传来,当初给子墨和小汀订婚时,那孩子一脸冷漠,吭都不吭一声,我就觉得我家子墨对小汀当是没有那层意思,却又不见他反对,自是再没多想。等到小柒一出生,又说给他同小柒也要一并订下,倒瞧他开怀得很。我当时就奇怪了,一个是现成的小美人,一个是眼睛都睁不开的娃娃,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免留了个心眼,果见他日日抱着她,带着她,将她哄得比谁都好。这么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乍然走了,小柒伤感一番,倒是常情。
常情不常情的,谁又说得准?
娘亲叹然一声。
七万年前的旧事,已是好几万年不曾去碰触。若非被仫崖那番话气到骨子都颤颤发抖,我亦不会失控到再又想起。
言简意赅,我被气到糊涂,念了幻化真身的术,导致周身血脉喷张,头胀脑痛,累及往事重现。
仫崖掐住我胳臂的两手仍瑟瑟着,他说我双目圆睁,眼珠呈血红色,额角青筋毕露,甚是骇人。还说任他如何唤我,我皆是不回,正是不知所措时,一根形似权杖模样的东西忽地打从我腰间那枚血色凤纹玉佩中迸射出来,我方清醒。
他说的,我记了个大概。只晓得神思清明后,眼前的他,一脸惊魂未定,吓得不轻。未免他多思多虑,我骗他说,小姨母法力堪忧,幻不出祥云,又被太子殿下这事恼得急火攻心,方才一时魔怔,哄他莫要传出去,否则我必将他思慕青宸仙子一事抖个底朝天。鱼死网破,看谁能讨到好。
他讶讶,伸手抹下那头大汗,替我召来一团可躺可卧的祥云,临别赠言说得很是心酸:“小姨母,你八万年飞仙且还疏于练习,这临到用时方恨少的短板,委实算不得欺负你。”
我打横了往祥云里一躺,冲他笑笑:“你这个说法,我甚是认同。这就好比四海八方九霄重辈分,我以小姨母的身份胁迫胁迫你,亦是算不得欺负你。”
这心酸孩子,颔颔首,唏嘘道:“小姨母果是天生来克仫崖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