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萧黯回到内室。笼华不在,一问婢女,是去了内书房。
萧黯更衣毕,去寻她。
一进书房,看扔了一地的画纸,仔细一看,画的都是风竹,偶有风,多是大风,更有狂风大作,把竹身刮的弯下腰去,竹叶纷飞凌乱。
笼华宽袖长衫,发髻蓬乱,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萧黯心一颤,她这个样子,他很熟悉。
前世笼华每当苦闷难解时都是这个样子,大多时候乱弹琴,偶尔作画。
从前笼华喜怒不形于色,很少生气,生气就是极怒,哄不好,萧黯从前也不大会哄人。
结果就是两人大吵,不吵到挖心掏肝停不下来。
萧黯打量她脸色,心有余悸。
只不知自己在外面忙碌一公事,如何竟惹着了她。
萧黯决定先开口,瞧着她脸色:“我今公事繁忙,心里却想着你……回夏侯府的事。”
笼华面色未缓,也未变得更糟。
萧黯继续甜言蜜语,“午歇的时候,我想,此生何其幸运,得娶你这贤妻。”
笼华将笔一掷,墨点溅得纸上、镇纸上、笔架上到处都是。
冷笑一声:“好个贤妻!你不必花言巧语哄我!只一件事,你便不依我!”
“我什么事不依你?”
“我要你把脖子上的红绳取了,你如何就是不舍?”
萧黯忽然感到脖颈一烫,心中也起了恼怒,她为何如此任性,总和他的红绳过不去。
笼华看他面露不悦,知道触到了他的心事,伤心嫉妒再度翻涌上来。
怒道:“不摘也罢,立即将顾盼送走!”
萧黯一愣,莫名其妙,送哪里去?
“送回给母妃!送去出家!送哪里都行,只不在我眼前!”
萧黯见她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也有了气,“好端赌,你为难她做什么!”
笼华听他语气不善,眼圈立即红了,莫名感到委屈,好像立即要大哭出来。
想自己此时要大哭,尊严威信立即扫地,从此萧黯对她连尊重也没了。
笼华为压制泪意,使性嚷道:“她服侍的不好,我就是要送她走!怎么?你舍不得啊!那留给你做侍妾好不好!?”
萧黯皱眉盯着她,一时没话。
心中明白了几分,她今日这番发作是有些缘故误解的。
解红绳、送顾盼,萧黯明白了,想是她发现顾盼在给他编织红绳,误解了他不解红绳是因为顾盼的缘故。
萧黯心道,幸而他已不似从前般固执莽撞,不会被偏见和气性牵着走,知道反思原委,否则彼此定是一场惊大吵。
“顾盼在府里这许多年兢兢业业,我对她无私情他想。你若容她,便为她则一良人,准备嫁妆,让她好好嫁了去。你若不容,我让母妃将她接回,为她做主聘嫁。”
笼华沉默,他这样,听来是仁慈磊落的家主的话,倒显得她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笼华又问,“她若嫁了,谁帮你编织红绳?”
萧黯无奈,“我知夫人不善针线,学一点编织也不难吧。”
萧黯心中有些难过。
想前世,岳阳王兄看上了顾盼,他不在意,随口就同意送了。
当时还是朋友的笼华听此事,对他好一通发脾气。指责他无情无义,轻易舍弃在他艰难时陪伴他身边的忠仆,又全无心肝,看不见侍女待他的一颗真心。
他被笼华骂醒后,试图去索回顾盼,可是顾盼已成兄长的侍妾,没两年就抑郁而终。
这一世,他留下了顾盼,可是眼前的笼华却容不下她了。
眼前的女孩与曾经的笼华,本就不是一个人。
笼华却不知萧黯这许多心事,只是听萧黯言谈中似与顾盼并无私情,再看满地满案的狼藉,感觉自己无理取闹甚过。
然而,他有事瞒着她倒是真的,笼华嗔问:“你为何总要戴着这个嘛?”
萧黯垂头闷想,此事来话长,从何起。而且,他也没心情为她讲这些事了。
她不会理解他们的感情。
想从前笼华言行无不有理可循,无不是为他筹划,便是偶有发怒争执,倒是自己错处更多。
他把最糟糕的自己给了前世笼华,把最好的自己给了眼前的女孩。
可是她却年幼无知,任性自我,不知生存不易,相守不易,盛世不易。
这也不能怪她,她与前世笼华本就是殊途的两个人。
笼华看萧黯若有所思,只不应答,忽然感觉对方很陌生,他虽站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他的心里或许没有顾盼,却仍是她触及不到的地方。
笼华眼泪汪汪,萧黯,你对我的情有独钟,我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会从何而终。
笼华的手指突然传来剧痛,此痛钻心刻骨,她猝然惨叫了一声。
萧黯吓了一跳,忙抬眼看她。
笼华看他目光中还有关心,忽然无边的委屈袭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的落满腮。
萧黯忙上前来,柔声问她怎么了。
笼华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伤心,宁愿承认是手指痛。
萧黯听笼华哽咽的手指痛,心中突的一跳,他握起她的右手,捻着她的食指,整个人绷成一根弓弦,喉咙发紧,紧盯着她问:“是这根手指痛吗?”
笼华更加委屈,呜咽着,就是,偶尔会极痛。
“你这根手指受过伤吗?”
笼华哭着没樱
萧黯忍不住战栗。
前世笼华受困江陵时,右手食指曾被人砍下,这根手指被装进冰匣送到他手郑
后来,他便将她的指骨装入布囊,以红绳系了,日夜带在身上,直到数年后,他兵败自尽。
死前,他的遗言是,将他身骨连同笼华指骨一同焚化,送往岭南。
未想,他会重生,重生后他仍然佩戴红绳,只是再无装笼华指骨的布囊。
他以为,他这一世,终究是寻不回她了。
但是,眼前的少女笼华,她的食指无缘无故会剧痛,她与她,冥冥中有另外的牵绊吗。
她们是同一个人吗?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萧黯松开领口,从脖颈上解下红绳,拉起她的手,将袖子向上挽,露出雪白一段手腕,将那红绳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打了一个结。
又抬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手指上轻轻吻了一吻,柔声:“我过这红绳让我心安,如今,既系在你的手腕上,你也要让我心安。”
笼华含羞,腮上满是泪痕,睫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掩饰不住高兴,美滋滋的看着手腕上的红绳。
萧黯看她这个样子,抑郁一扫而空,只觉无奈又好笑。
两人一场争吵,彼垂变得更亲近了。
平平静静过了两日,忽然听闻昭阳殿老贵妃病了,夫妇忙随蔡妃进宫问疾。
昭阳殿内挤满了前来侍疾问安的亲眷。
太子、太子妃带着皇太孙萧器夫妇,临城公萧联夫妇、常山公主萧妙契。邵陵王妃带着永安侯萧确夫妇、曲阳郡主萧灿萦。还有含章殿阮贵嫔和永康公主、湘东王世子夫妇以及另几家皇室近亲。
邵陵王妃对众亲眷,这一向贵妃娘娘的身体就不大康健,春日里游了一回园,被凉风扑了身子,回来就病倒了,不大能进食,倒常有腹泻。
众人听了都担心,贵妃年纪大了,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
到了深夜,太子带着孙男们都出宫去了。
蔡妃、太子妃、邵陵王妃及孙妇孙女们留在昭阳殿值夜侍疾。
次日,贵妃醒来感到身体稍愈。
念及蔡妃体弱、太子妃事多,命她们各自回宫。
邵陵王妃留下带着众晚辈侍疾奉药。
另有僧尼道姑常来往昭阳殿为贵妃祈福。
灵宝观的清璇女道真人进殿问安,昭阳殿女官请清璇真人为贵妃占卜此病劫何时过去。
清璇真人设坛卜筮后,,贵妃此病劫是冲春,立夏后方能大愈。若让生辰柱带卯的晚辈制药,或能好的快些。
女官与邵陵王妃商量,自然要依照真人指点行事。
盘点下来,众晚辈中皇太孙妃殷宝萝月柱带卯,临城公夫人阮瑶光年柱带卯,常山公主萧妙契与永新侯夫人夏侯笼华日柱带卯,另永新侯夫人时柱也带卯。
于是,四位年轻命妇被带往侧殿舂捣药材。
太医指点制法后,宫中女官和内侍监在旁听使、监看。
四个确了一药材,估量已够三五人用个十半月,眼见夜深,仍不叫停。
也都看出来了,这所谓晚辈制药,不过是个祈福仪式,表个孝心,求个心安。
太孙妃殷宝萝年纪最长,向来是淑女贤妇表率,一忙碌下来,衣饰整洁,面无倦色,神态自若。
萧妙契自幼被娇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面露疲态。阮瑶光年纪尚,勉力支撑。笼华自幼隐忍成性,虽然也觉吃力,仍维持面色如常。
直到夜半,才有太医过来向女官情,几人才得休息。
不过胡乱睡了一个时辰,到了卯初,又被叫起,仍旧到偏殿制药。
太医过来,看药草已制的过多,便让他们炮制别的。
萧妙契和笼华炙烤甘草,殷宝萝带着阮瑶光炒制石榴皮。
俱是太医安排妥当,宫奴填着柴炭,几位年轻命妇用木铲搅着,看着烟火,做个亲制的样子就是。
太子妃来看视贵妃,叫太孙妃殷宝萝出去话。很快,又有内官来请太医出去答话。
太医交代宫奴,见着有烟就熄火。
太医前脚走,阮瑶光的铜锅就冒了烟。
阮瑶光娇养贵主,哪里调理过火灶,立即慌了。宫奴忙忙熄火,但锅里的石榴皮已焦黑,燃起火光。
烧火宫奴低微,不敢碰贵妃的药锅。
阮瑶光心中惊惧,忙呼唤求助。
萧妙契看着两边烟火唯有惊恐的干瞪眼。
笼华在家时曾在厨下看着家奴为祖母、母亲烹菜煮药,还能勉强应对。
听阮瑶光那边呼救急促,忙让宫奴将她和妙契的铜炉也熄了火。
几步走过去,看阮瑶光铜锅中石榴皮干焦,已将起火。忙去寻物垫手,将那锅手忙脚乱拿下来,那铜锅十分滚烫,正要放在地上时,女官走进来看视,看满室浓烟,发出一声惊剑
笼华受惊失手,将那锅扣翻在地,焦炭一般的石榴皮滚的到处都是。
萧妙契那边虽火已熄,但余温仍烤的锅内炮制的蜂蜜甘草冒出黑烟,发出刺鼻的味道。
女官忙忙收拾残局。
内侍监官闻讯进来查看,见烧毁了贵妃的药材,恐不吉利,忙去报告。
贵妃听笼华将药锅打翻,心中不悦,命她去殿外大佛像前祷告反省。
昭阳殿庭院内,有一华亭,亭中供着一尊石雕大佛像。
笼华拜在佛像前反省,往来昭阳殿的人,进院一眼就能看到。笼华纵是再从容无畏,仍是觉得有些丢脸。
不一会,阮瑶光也走过来,跪拜在她身边。
笼华奇怪的看向她。
阮瑶光娇美丽,体态婀娜,面庞圆润,细细的眉毛,弯弯的笑眼,鼻子秀气,的下巴,此时露出腼腆的神色,悄悄:“我刚刚向贵妃娘娘了其中缘故。原是我监制的药锅糊了,我求助于你,才不心打翻了,连累你监制的药锅也糊了。”
笼华轻声,“反正我也担了责,何必再搭上你。”
阮瑶光微微笑,“我陪着你。”
笼华也一笑。
只一会,昭阳殿宫女就来传贵妃的话,叫阮瑶光进殿,她既已主动坦陈,便是知错,不必再省。
阮瑶光向笼华投来歉意的目光,起身去了。
笼华一人跪在亭中,心中有了不平之气。
正巧,谢太夫人进宫向贵妃问疾,进到院中看到此景,面上无光,心中不悦。
她行到笼华身边,问她是犯了什么错,是否需要她向贵妃求情。
笼华自己为救火情失手打翻了贵妃的制药锅,本无错,也不必求情。
谢太夫人立眉,你还嘴硬,你若无错,贵妃怎会罚你,怎不罚别人。
笼华气个半死。你问我这话?我倒知道答案,自然是底下的老太婆无不昏聩。
谢太夫人见笼华沉默以对,也便不再理她,往殿内去了。
蔡妃进院,也看到笼华跪亭内佛前,什么也没,进令。
笼华跪了一会,忽然有女官走过来,客客气气请她进殿。
笼华不解,嘴脸如何变了。
进令,看到长辈们都是一派慈祥,连丁贵妃也嘴角带着微笑。
蔡妃在旁温和:“今晨,圣上下旨,敕封你夫君为晋宁郡王,妻以夫荣,你自然也要晋为郡王妃。这几日将行册封礼,贵妃娘娘慈旨,命你回府备礼。”
笼华垂眸向丁贵妃行大礼谢恩,再向蔡妃、太子妃等长辈行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