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近元日节,朔风起。
白下行宫忽然燃起大火。
东侧殿院火势连天。
白下镇屯兵营倾力救火,最后仍有数座殿院被烧毁,数十间房屋化为瓦砾,其中包含陈列晋宁王失踪案证物的殿院。
在白下大火的前一日,江北豫州一座山坳里的猎户宅院也着了一场火。没有人认为这两场火有什么关联,除了参与其中者。
往年每逢元日节,都是永康公主最为忙碌的时候,和太子妃同为阮贵嫔左膀右臂,共同打理年关天下内宫府诸事,终日在紫阳宫、东宫、庾府间往来不停。庾府也终日宾客盈门,前来趋奉的各宫府命妇内眷络绎不绝。
这一岁,永康公主被驱逐出宫廷,趋炎附势者也多避嫌,虽未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却已是大不同往日赫赫扬扬。
永康公主直到幼子庾汲从江州任上回来才打起精神筹备过节。
往日家中节下诸事都是世子庾与世妇王氏打理。如今,王氏被离弃回娘家王府,长子独木难支。
永康公主只好将诸事交由庾汲与夏后氏夫妇。这两夫妇往日惯会倚仗父母兄嫂,各自任性逍遥,这岁知家中有事,忽然也乖驯懂事起来,率管事家仆打理节下诸事,倒也不辞辛苦,让永康公主颇为欣慰。
永康公主看幼子夫妇将元日节诸事筹备的有声有色,自己也拾起好胜之心。
倒运的旧岁将去,新的一岁将来。
自己必将重新行走于宫廷,家主也会重新得领兵之权。长子在名门中再选一位闺秀做继妻。庾氏公府威势依旧,甚至更胜以往。
永康公主的美梦未做多久,就被一个消息惊醒了。
每岁,皇帝都会在十二月末的某一日召开大朝会,考评一岁治政得失,考绩群臣,赏赐年礼。
随着皇帝日益年迈,岁终朝会已淡化考绩实务,更多为天恩礼仪之意。
这一岁,因晋宁王萧黯在白下失踪,众臣以为这岁大朝会会取消,未想竟是仍照开不误。
在隆冬的漆黑黎明中,朝臣们离开暖车,鱼贯走入台城。
他们头戴貂裘暖额帽,身披各色轻裘,踱着威仪的礼步,三五成群走上太极殿。
殿中烛火通明。
朝臣们交头接耳,大声的聊着公事,小声的聊着私事,耳语聊着不能见人的事。
不知是谁带着破音尖叫了一声:“晋宁王!?”
众官爵张望,哪位大人得了失心疯,敢在太极殿提这个话题!
很快,同样的惊讶之声在大殿此起彼伏。
庾弘已经知道,萧黯昨日回京就进了紫阳宫。
然而听到朝臣一声接一声的接神一般的叫着晋宁王,仍是心神不宁。
望着那边里三层外三层的朝臣围着萧黯问这问那,自己也很想挤到中心看一眼,以最终死心确认,他果然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庾弘向来走的路线是忠直孤臣路线,贸然去凑热闹,显然有些乍眼。
庾弘正心烦意乱,人群忽然让出一条路,一时躲避不及,猝然与萧黯四目相对。
庾弘打量对方身着郡王服制的玄狐冬袍缓步走出,消瘦,有病态,像是死里逃生之人。
萧黯没有如从前一样与庾弘寒暄。
他那双素日温和的下垂目,此刻毫无善意的的打量庾弘。
那目光不锐利,但阴寒。
庾弘蓦然想到萧黯的父亲前皇太子萧统,萧统的目光也从不锐利,永远温和。
除了最后一次召见他之时,沉郁、阴寒……
庾弘决定维持一贯的不苟言笑,端持着当朝从一品高官的威仪。
萧黯有意无意的从他身边走过,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话:“你豢养的死士并非都不畏死。”
庾弘置若罔闻,面如死水。
他非常自信,自己门下死士,无一人惧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活口。
萧黯这稚嫩的诈术,很是可笑,虽然,庾弘笑不出来。
庾弘知道,萧黯从白下死里逃生,自然会慎之又慎,在江北多层设防以保性命。
然而,庾弘已无选择。
他唯有最后一试,将他屠戮于江北,否则等他回京,必将复仇。庾弘的死士无人生还,庾弘唯有寄希望于他们同归于灰烬。
昨日,他的希望破灭了,萧黯回京了。
庾弘后悔自己优柔寡断。自萧黯逼迫王褒,他就应该果断做出选择,要么杀了王褒,要么杀了萧黯。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却拖累了儿子。
如今,只有先保住自家性命,再计较来日。
皇帝心情大好,面上看不出,他已修炼到朝臣看不出悲喜的程度,主要体现在给予朝臣慷慨的评语,以及更慷慨的赏赐上。
老皇帝当然高兴,他最初祈祷孙子平安生还,后来祈祷孙子灵魂安宁。神佛回应了他的愿望,而且是他更强烈的愿望。
这让老皇帝更加坚信要做一名笃诚的三宝奴。
萧黯回来所告诉他的话,也间接解脱了皇太子的罪名,这让皇帝如释重负,更加感激神佛。
朝会后,皇帝留下皇太子、皇太孙、中书令朱异、太尉羊侃、侍中庾弘、尚书令谢举、邵陵王萧纶、豫州刺史萧渊明、永安侯萧确几人。
随后,又有内侍监引了两人进来,一个是武康侯世子东宫咨议郎庾,另一个是东宫前殿前旅帅陈绍世。
皇帝对左右近臣道:“萧黯回京,朕很高兴。
但是,堂堂郡王,不能无缘无故的失踪,再不明不白的出现。
朕知道常有人说朕护短。
朕这次不护短,不护左,不护右。
朕让你们说话。
让你们听一听,辨一辨。”
随后示意朱异发问。
朱异便代皇帝率先发问萧黯失踪缘由。
萧黯起身向皇帝启奏:“臣启陛下,十一月二十八,臣随皇太子校猎于白下,在猎苑西北断崖一带,被十数甲士以破甲箭追杀。
甲士俱着太子卫率甲胄,遮以面帘。”
众人听到太子卫率甲胄,不免惊悚。
皇太子只凝神倾听,并未表露情绪。
萧黯继续道:“谋杀者头领与臣有过对话,臣从其声音以及甲胄辨出他是武康侯世子庾!他本人因自信必置臣于死地,已当场承认。”
众人听说凶手是庾更是惊异。
庾弘岿然不动,庾虽心内已准备好应对,仍冷汗涔涔。
萧黯道:“臣因得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出手相助,得以跳崖逃生。
臣肺部受损,昏迷多日,数度有性命之险,后始终缠绵病榻,故此一直在江北养伤。
除养伤外,臣不敢泄露行踪的另一原因是,这段时日,江北一直有不明人士搜寻臣的踪迹。
直到前日,忽然有数名武士,闯入臣养伤之地,先是纵火,后大砍大杀。
幸而,臣身侧明处暗处有护卫武士多人。
对方最后一二人见力战不过,为不俘虏,宁咬舌自尽。
此事,淮阳侯可证。”
皇侄豫州刺史淮阳侯萧渊明回京过节时,听江北郡县官吏,报说江北山中某猎户院中发生火灾凶杀事。
因事发在江北与建康隔江相望之地,萧渊明也恐事涉萧黯失踪事,于昨日上报皇帝。
那时,恰萧黯已返京进宫。
萧渊明此时便道:“此事属实。郡县官吏查验尸首特征,显示身份俱是武士。其中有两具死尸身受重伤,但致死原因是咬舌窒息。”
朱异问庾:“晋宁王指控你猎苑行凶和江北谋杀,世子可认?”
庾自幼出入宫廷如自家,也算是皇帝与阮贵嫔最宠爱的外孙。
且素日大胆,此时便侍宠强辩:“臣冤枉,臣未做过。臣与晋宁王是表亲兄弟,素来无仇无怨,臣何故对晋宁王下此毒手?”
庾又对萧渊明道:“敢问淮阳侯,江北死尸,可有确认是我家门客?”
萧渊明道:“部分是晋宁王护卫武士,部分无人认领。”
庾道:“那便是来历不明,可能是任何身份。”
萧黯道:“谋杀现场,庾身侧有一名随行家奴,臣已抓获此人。”
庾立即道:“臣家奴吴茂被家母派去豫州老家筹办元日节下事,近日却无故失踪。
原来是被晋宁王带去。
敢问晋宁王,他可有承认所谓谋杀指控?
是否能带至殿内对质?”
萧黯一时不能答。
太尉羊侃道:“臣奉旨调查时,曾询问多位随猎亲贵。永安侯曾说,他在正午时,在西北部林中见过武康侯世子只带一名侍从向西北方向而去。”
朱异问萧确。
萧确那日受萧黯所托,在西北侧森林游猎,关注谁尾随萧黯或陈绍世。
萧黯一再告诫,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不要干预,只要在来日做个证人。
后来萧黯失踪,萧确后悔不已,更不知原来是生死较量。
萧确应道:“臣启陛下,在校猎当日,近正午之时,臣在西北部森林游猎,见武康侯世子率一家奴向西北方向骑行。”
“永安侯如何确认身份?”朱异问。
“认出其铠甲面帘。”
萧黯问:“敢问羊太尉,永安侯所见庾随行家奴是否是黑袍皮甲铁面帘。”
羊侃道:“当日永安侯确有描述主仆披挂,为奴从者正是黑袍黑皮甲。”
庾道:“臣确曾在西北部游猎,留一人伴太孙身侧,以防太孙宣召。但在那时段在林中游猎的,非我一人,包括永安侯也在。”
邵陵王萧纶面色不佳,庾弘是萧纶姐丈,也是内堂兄,萧黯是他侄子。他可不希望自己儿子蹚这浑水。
庾又道:“若臣率十数家兵冒充甲士,这些人如何隐藏?破甲箭何在?
就算那些是屯兵营军士冒充太子卫率甲士,那么那十数太子卫率甲胄何在?
凭空而来,凭空消失,也便可能是凭空捏造!
晋宁王当日在臣面前驱逐陈绍世,陈绍世又来攀附结交臣。现在看来,就是个圈套。
臣父亲告发过晋宁王抗旨探监死囚王褒。臣母亲也得罪过岳阳王和晋宁王。
焉知晋宁王不是出于报复,自施苦肉计,栽赃陷害!
庾弘叱道:“不可胡言!
又向上皇帝奏陈道:“若逆子果然做此大逆之事,臣必不徇私!养不教父之过,臣自请与逆子同罪!如若犬子未做过,臣请陛下查明真相,还犬子清白!”
皇帝未置可否,示意朱异继续发问。
朱异便问陈绍世道:“晋宁王说,是你救助了他,你是如何救,可有见凶手。”
陈绍世首次面圣,座中都是举足轻重中,不由心跳如擂鼓,倒比心虚之人更紧张。
他强自镇定心神,向上拜奏道:“臣……在校猎当日,亲眼见到庾主仆二人及十数甲士,以破甲箭谋杀晋宁王。
臣还击,射杀两人。
对方人多势众,臣与晋宁王被迫跳下断崖。
臣识水性,救起晋宁王,漂至江中,遇商船获救。”
庾忙道:“陈绍世曾经是晋宁王门下,他们主从对臣栽赃!”
陈绍世丢开紧张,立即反驳道:“臣曾供职晋宁王府,后被晋宁王驱逐。
庾因此主动结交臣,以为臣谋得东宫录事郎为诱饵,指使臣在白下猎苑谋杀晋宁王。
臣深知此为大逆不义,但臣不敢得罪庾,故而应下,打算在猎苑告知晋宁王。
当日,是臣引晋宁王去了西北断崖。
谁知,庾另埋伏甲士,预谋伏击晋宁王。
臣与晋宁王寡不敌众,不得不跳崖。”
庾脸色涨红,激愤道:“此人一派胡言!
臣确实有承诺举荐他为东宫录事郎,那是因他自称举报晋宁王在东宫诱奸临城公舞姬,恐晋宁王报复,恳求臣为其谋东宫文职以护身。”
陈绍世毫不相让道:“庾曾在白下行宫写有字据给臣!若仅是帮忙,而非交易,怎会有字据?”
庾直斥道:“那是月初之事,你到我府来拜会。你趁我醉中,以见我书法为由诓我写就。
况当当日我已弃置一旁,你如何能拾去?”
众人听他二人你来我往,各执一词,竟似谜案。只是庾似更激愤,已有在御前失礼之态。
庾弘出言喝斥庾。
朱异问陈绍世那字据可保留。
陈绍世道:“臣将字据藏于臣在白下行宫所居帐顶木架间,查找可得。”
朱异问羊侃:“羊太尉可知帐在何处?”
羊侃道:“前夜白下行宫大火,陈列证物的数座殿院被烧毁,陈绍世的军帐也在其中。不过……臣先前搜查证物时,已搜得那封字笺。”
庾闻听心内悚然。
羊侃道:“因大火蹊跷,臣昨日想起这证据奇异,本想今日朝会后,呈陛下、皇太子殿下一观,故而随身携带。”
说着,羊侃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
内侍监接过来,皇帝双目昏花,已看不清字,便示意交给皇太子和朱异看。
朱异看后道:“此字据,无落款,但字迹可证书写者。有后果,却无前因。
如武康侯世子所说是月初建康所写也通,陈绍世所说是在行猎时在白下行宫所写,也通。
倒算不得物证了。”
羊侃道:“臣观察过所使用纸张。在烛光下,有粼粼之光。寻常纸张并无此性。臣在行宫殿内所见纸张皆有此性。竟不知这是何种纸。”
皇太子在旁讶异道:“白下校猎所造纸张确实不同以往,本宫让御造坊加了云母,以增其白。”
朱异问:“敢问太子殿下,可在别处用过此方?”
“并无。”
朱异又问:“敢问武康侯,庾府是否有同类纸张。”
庾弘道:“臣并不留心府中纸张,一应物品是公主打理。”
朱异又问庾:“世子所用纸张可是庾府所有?”
庾不能答。
皇帝道:“已听了这许多人的许多话,众卿也说一说。”
皇帝先问皇太子意见。
皇太子道:“此案蹊跷,各执一词,儿臣建议彻查。”
其余等众臣也都附议皇太子,主张彻查。
皇帝又问由谁主理?
仍是皇太子率先道:“前案由羊太尉主审,仍可交由羊太尉彻查。”
皇帝点头,立即下旨道:“着太尉羊侃为主审,中书令朱异、尚书令谢举为副审,彻查晋宁王遇刺案。庾、陈绍世等涉案人等收监受审。
其他人证,无论官爵均可提审召询,不奉者以抗旨论处。
元月前查明报结。”
羊侃、朱异、谢举三人领旨
众重臣心思各异散去。
重生之佛系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