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回家了。
还没有看到家人,他就已忍不住热泪盈眶,心也止不住的狂跳。
他失去过,知道失去的苦楚。
望断天涯路,那人却再也不能归。
余生恨长,还有何欢。
前世,笼华死去,他万念成灰。
他的人生本就暗淡,又失去了仅有的光,他再撑不下去余生。
其实,他早已厌倦生命,笼华死去,只是让他更有理由弃世。
现在,他热爱这个世界,觉得自已的生命对这个世界有益。
他曾经死过一次,却幸运的找回了她。
现在他舍不得死去,他不想让她去经历失去。
他们何其幸运,幸运到让人心生畏惧。
人世能有多少失而复得啊。
萧黯回王府,笼华先想率内外官相迎,又怕自己撑不住,当众失态,影响她王妃的威仪。
最后想来想去,只带数名体己侍女内侍,在内府仪门处迎他。
萧黯在外殿与属官相见,劫后余生,君臣间自然有一番感慨。
笼华身着暧裘,伫立在宫篱下,望眼欲穿。
心想,这个全无心肝的,不知我这些时日是怎么过来的。
好不容易回家来,竟还有心思与属官寒暄。
你倒和他们去过吧!
心中焦急,赌气想,等回到内室里,定要狠狠咬他两口,以泄这些时日剖心挖肝,牵肠挂肚之恨。
正又盼又恼,又爱又恨之时。
忽然见几个内侍监拥簇着萧黯自松柏间的青石路上走了来。
笼华眼睛不敢眨,只呆呆望去。
他清瘦的厉害,眼窝都陷了下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再看不清了。
她忙眨眼,再去呆看。
他已走到眼前。
萧黯自己落着泪,倒拿出帕子在笼华脸上胡乱的抹,为她擦泪。
身边的婢女内侍也止不住啜泣。
萧黯将笼华脸上的泪擦干,她的眼睛又滚出新的泪珠来,只好无奈说:“这么冷的天,小心受寒,我们回室内哭吧。”
笼华还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话。百感交集,哭得更是止不住。
抽噎着说:“大节下的,我们一家团圆,谁还哭个没完。”
萧黯拉着她的手,往内院走。
主仆相拥着直到王府内院。
萧黯说换了外面衣裳再去见女儿,笼华哭着说在雏凤阁都预备下了。
萧黯在堂上换衣沐手,用炭烘热了身子,才进去里间看女儿。
小观音保刚午起,睡眼惺忪,有些辨认不出,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萧黯跟着抹泪。
笼华在旁边噙泪对小观音保嗔说:“你平常总嚷着要爹爹,现在爹爹从江北回来了,你却哭什么?”
观音保倒真的止住泪,再度用大而圆的眼珠认真看眼前的人,或许也看出几分眼熟。
自己从塌上站了起来,迈着两只小粗腿,蹒跚走到萧黯面前,摸他鼻子,口中童音糯糯:“爹爹,想爹爹……”
萧黯慢慢抱起她来,女儿比他记忆中又重了许多。
萧元捷乖乖趴在父亲怀里,嘴里嘟嘟囔囔不停,也不知嚷着什么。
萧黯拍着女儿的背,温柔道:“爹爹也想元捷,爹爹在江北,每一天都想念你和你娘亲……”
萧元捷她娘亲在旁含泪微笑,默默放弃了咬人泄愤的打算。
笼华和萧黯久别重逢,督管生育的嬷嬷网开一面,破例允许他们夫妇同居一室。
两个人诉说彼此别后诸事,絮叨了半晚,才渐渐睡去。
笼华一觉醒来,只见半室烛光,卧榻旁空空,只自己独卧室内。
一时恍惚,以为这几日发生之事都是梦境。
万般欢喜落空,心痛无着。
萧黯披衣回来,见笼华满面是泪,六神无主的坐在榻上,忙上前惊问。
笼华看见他,揉了揉眼睛,两只手上前掐他的胳膊。
萧黯忍痛偏没吭声。
笼华心急,又向他大腿上下狠力气掐了一下。
萧黯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笼华哇的一声哭出来,怨道:“半夜三更的,你去哪里了嘛………”
萧黯莫名愧疚:“去净室了……”
笼华泣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
萧黯轻轻抱住笼华,轻声道:“以后我去哪里都告诉你,再不让你忧心。”
他的声音和怀抱如此熟悉和真实,笼华终于安定下来,仍伤感道:“为什么男人的世界那么大,女人的世界这么小……”
萧黯握了握她的手腕,那里有一根红丝绳。
“你手腕上系的红丝绳,牵出一根红丝线,另外一端,系在我的脚腕上。我就是跑到天边,你也能拉回来啊。”
笼华破涕为笑,“明日我就编一根系你的脚腕上。”
两人收拾一番重新安歇。
因萧黯遇难之事,金华宫与晋宁王府都没准备过节,萧黯突然回京无异于喜从天降。
金华宫几宫府都有了心情张罗过元月。
几家欢喜几家愁。
庾府却再无过节的心思。
庾弘进台城参加朝会后,庾也被召进台城。永康公主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父子两个进宫,只回来一个。
永康公主如遇天崩地裂。
儿子庾素日娇生惯养,如何能经受诏狱折磨。
永康公主哭成泪人,抱怨不休:
“哪里有大节下里抓人坐牢的!既然无实据就该放人!大不了拘在府里,那些人尽管来问就是!
萧黯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这些时日,他不顾亲长妻子伤心,只躲着不出来,能揣着这么好心!
圣上怎能偏听偏信,如此偏心!”
又埋怨庾弘:“你怎能就舍下他自己回来!
你知顾着自己公正无私的声名,把我儿留在火坑里!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他可怎么熬!”
庾弘也正心焦,忍不住光火道:“他都敢亲手杀人?倒不敢坐监牢?
平日里,我只要管教他,你就拦着,养的他无法无天。
现在,闯下天大的祸事来,人证物证都在,谁能立刻洗清他的嫌疑!”
永康公主被激怒,如同落入陷阱的母兽,开始撞壁式挣扎,她立即要叩宫面圣。
庾弘忙告诫妻子:“圣意不可忤逆,既已不允你进宫,你必得遵旨。
二郎虽被收监,未有实证,无人敢用刑。
他们抓的人不会开口,那封字据也没头没尾。
拖些时日,查无实据,自然要放人。
此时任何轻举妄动,无异于火上浇油,你莫害了你儿。”
永康公主只好偃旗息鼓,心中却仍似油煎。
别家的身败名裂、生离死别都是热闹,只有加在自身的,才是痛楚。
永康公主一心牵挂在监牢中的儿子,每个时辰都似煎熬。
永康公主逼庾弘去东宫,求皇太子出面说情。
庾弘知道所谓太子卫率甲胄已使东宫深涉其中,无论怎样,皇太子都再无法说一句话。
然而,他仍是去走了一趟。
本也不抱希望,皇太子也没有让他更失望。
庾弘从东宫回来,仍是一筹莫展。
永康公主急了,要自去东宫闹,去皇宫去闹。
庾弘知道,永康公主一闹开,事情便再无法善终。可是,有些事不能对妻子说破,他只能咽在腹中。
庾弘告诉妻子,他会让朝臣出来说话。
此时,皇太子说话,皇帝不会听,重臣们说话,皇帝不得不听。
此话,永康公主终于听进去几分。
庾弘执掌御史台近二十年,向来以忠直孤臣面目示人,为的是,得到当今皇帝和未来皇帝的倚重信任。
他无朋党,却也无政敌,因无人敢与他为敌。
他铁面无私为皇帝察举百官,也装聋作哑为自己包庇百官。
他们惧怕他,有时候惧怕他到唯他命是从的地步。
庾弘本来打算以君王的信任和朝臣的畏惧,为自己博得两朝重臣的地位。
可如今,遇到此劫,不得不渡。
很快,有世家朝臣以刑不上大夫为名上书,反对没有实证拘押门阀嗣子庾。
连带着将岳阳王逼死门阀贵女,邵陵王、庐陵嗣王欺压高爵名士等旧事都翻扯了出来。
衣冠南渡后,江南历朝历代,依赖世家门阀建国立业。皇族向来礼敬拉拢世家,以稳社稷。
萧黯与庾之争,变成了皇孙和门阀世子之争,皇帝若有所偏向便有护短之嫌,其他朝臣若有偏向便有谄媚皇权之嫌。
皇帝颇感烦恼,顾问副审朱异意见。
朱异建议释放庾,待证据确凿后再行抓捕。
皇帝又问副审尚书令谢举意见。
谢举同样是建议释放庾,圈禁在庾府,以便随时提审。
皇帝有所动摇,又问主审羊侃。
羊侃请求皇帝再给他些时日,若上元节前再无突破,便在节日前放人。
皇帝答应了。
庾弘在朝中掀起风浪,皇帝却躲在无碍殿专心念经。偏又是元月,朝臣都安逸过节,没志气下死力气去闹。
眼看元月将过半,突然一日听闻,屯兵营一位军士招供,庾大罪难脱。
永康公主如晴天霹雳,惊痛欲绝。
心中发了狠,既然皇宫进不得,东宫求不动,那么唯有去求亲弟弟湘东王萧绎。
庾弘对求助萧绎并不乐观。
如今,湘东王萧绎督上游七州军政之权。岳阳王萧察回京后,雍州军政事都由他接管。
皇帝又授权他调查岳阳王府和雍州州府属官罪行,可说是手攥着萧察和金华宫的命门。
但是,萧绎却并未持权彻查,萧察心腹在雍州基本安然无恙。
显然萧绎是有意对侄子岳阳王萧察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如今,他也未必会愿意为救姐姐的儿子,而不顾皇帝和金华宫各侄子的态度。
永康公主却另有一番执念,她认为弟弟定不会见死不救。
永康公主亲自写下信笺,封好信函,又亲自交代门客如何说话。
眼看着信使去了,又开始度日如年的盼望回信。
庾府的信使到达荆州江陵后,湘东王萧绎郑重以待,次日亲自告知信使,自己会派出王府属官前往建康斡旋调解此事。
重生之佛系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