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泽他们在宜县休整了一夜后第二日便赶着启程往西边的新县去了,一路研究着山脉地形,还画了图飞鸽传书到京城。等到了新县所见的也一副繁忙热闹的模样,不过郑泽心里知道那些忙碌着的农人其实都是吴州的大军。
眼瞧着过了新县就要正式踏足湖州地界了,上官川看着坐在对面叼着酸浆草看书的郑泽老婆子似的叮嘱道:“姑娘,这可就要进湖州了,你腰上缠的那明晃晃的银链子可收了吧。”
郑泽听了忙把外衣系好让银腰链藏在外袍下,警惕小心地看着上官川试探道:“这样可以了吧……”
上官川深感无力,这女公子正是逆反的年纪呢,原来叫她收起来的手镯也跟那银链子一样不曾摘下都藏在衣服里呢。这爱美也得分个场合吧……罢了,左右看不出来就是了。
进了湖州一路西行,众人闲谈高歌拈花弄草,不改在吴州时的悠哉。
上官川看着郑泽手里的书眼熟问道:“姑娘,不会是把我写的游记带出来了吧……”
郑泽点头捧着书道:“是啊,正好对照对照湖州是不是和先生书里写的一样……啊,我该叫舅舅才对!”说完绽露一个微笑。
他俩正聊着却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叫喊牲畜嘶吼,车也猛地停下来颠晃了好一下,郑泽忙抓着车座稳住身形。慌乱间听见外面杂乱的深重脚步和男人们粗野的声音把整个队伍都给包围了,隐约还听到铜铁铮铮。郑泽对此不由蹙眉警觉,用手抓住固定在发冠上的发簪——一枚特制的武器上蓄势待发,小声对上官川说到:“我们被发现了?”
上官川按着她让她别冲动,先仔细听听外面到底什么动静。
那负责赶着马车的将士装作惊吓模样问道:“各位拿着锄头斧子拦在路中间做什么啊?我们不卖菜!”
拦在前头的“首领”人物用夹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道:“少油嘴滑舌!这是在打劫!把你们的东西都留下来!”
四面八方围着的声音用当地土话和道:“对!东西都留下来!”
郑泽一听知道原来只是遇到了拦路匪不是被湖州军发现了,松缓了一口气转而兴奋地摇着上官川的手臂小声道:“哇!这就是流民路匪啊!不知道他们比起山匪厉害不厉害!”说完还兴致冲冲地要跳下车去领略一番。上官川忙回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少添乱了。开玩笑郑泽要是出手了那些个凶悍士兵还不得跟着把这些流民给打残了,好歹是人命,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前头正在谈判着,上官川拉郑泽的手“抵死纠缠”不让她出去凑热闹。结果不知哪个作死的一个劲得往死里送,突然撩起车帘看到上官川和郑泽像是手拉着手,大喊道:“哎!这里头有对鸳鸯!”
郑泽一把甩开上官川拉着的手骂到:“鸳个头!他是我舅!”
她这话一出倒是叫上官川不禁皱眉后仰刮目相看,原来女公子也会有如此市侩的样子啊。
那撩开门帘的汉子用柴刀敲敲门板怒道:“管你们是哪个,给我下来!”
郑泽倒是迫不及待下了车,上官川紧跟在后面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生怕她乱来,任郑泽怎么挣都挣脱不开。
郑泽下了车环顾四周仔细瞧了瞧这些拦路的匪徒:六个人,各个手拿农具,脚上蹬着草鞋,浑身粗布麻衣上头还沾着洗不掉的土垢污渍,再加上那双粗粝的手,怎么看只是普通农民罢了。她也不欲紧紧相逼,闲聊似的问道:“我说,各位大哥大叔都是农夫吧?现在正是秋收农忙的时候,你们不去收稻子跑这来干嘛?”
那为首之人听“秋收农忙”好像更加怒了,挥动着的锄头道:“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把钱都交出来!”跟着他的人也应声和着要他们交出钱财。
上官川上前去也说着长沙方言和他们套近乎,郑泽没听过长沙话只能隐约听出他们好像是在交涉给多少过路费的事情。这郑泽可就不能忍了,出声打断他们,对着那为首之人斥道:
“哎!真欺负我听不懂长沙话啊?凭什么我们就要给你们钱啊?你说你们这群人,有手有脚连农具都不缺,不去好好种地养活自己在这装什么路霸呢!就你们这些拿把锄头都手抖的三脚猫功夫,还出来逞能装凶,你们就算横了心要抢钱也得有真本事吧!”
上官川眼瞅局面愈演愈烈,拉着郑泽好言相劝:“罢了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瞧他们面黄肌瘦的怪可怜的,给点钱让他们买点东西吃吧。我们也好继续赶路啊。”
郑泽显然不吃这套,依旧厉声驳道:“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就因可怜两字就能不劳而获?我没学过这样的歪理!”字字都是冲着那群路匪。
见到手的钱财眼瞅着就要飞走,激得旁边一个匪徒嘶喊着抡起锄头对着郑泽直冲过来。本来瞧着自家女公子骂贼好戏的士兵们见忽有狂徒暴起,临近的一人飞身抬手一把就夺去了那狂徒手中的锄头,再用那锄头的木棍反手一捅直接把人怼倒在地。
这一下子跟点了油桶似的,路匪一方全都暴起冲来,可哪敌得过这些身经百战的正规军,没两三下全都倒在地上喊得呜呼哀哉,连农具都被夺走了。
反正他们都被撩倒了,郑泽也懒得纠缠,拍了拍手中尘灰吩咐众人继续赶路,又生怕上官川大发那莫名其妙的善心强势地拽着他往车里走。上官川被郑泽拉着,回头看了看地上倒得四仰八叉的人,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随着郑泽去了。
正要上车呢,旁边就哭着跑来一群人,仔细一看不是老人小孩就是妇人,想来是那群路匪的家人吧。看着他们拉着被揍倒在地的路匪哭得伤心,郑泽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着眉厌弃地想着:装模作样,敢碰瓷就一并端了。
谁知,其中一位老者还真有动作,架着十足的气势走到前头来,一脸郑重。郑泽也迎上前看他们闹的哪出。
本来连怎么骂回去的话都算计好了,没想到那老者竟然跪下来行了个磕头大礼,旁边的妇孺老少也都跟他跪拜行礼,那些路匪被家人们所感染纠结一番后终还是都跪下了。看着一众人乌泱乌泱跪在面前挡住去路其间还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郑泽心想这又是什么新招数?装可怜拦路呢?
她正盘算着怎么绕道呢,却听那领头的老者道:“我们本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这些孩子都是因为田地被收没了生计才出此下策的,惊扰了几位大人,我给他们赔不是了,请各位大人看在我的老脸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说完又是一阵磕头谢罪。有些拦路的青年看不过去忙拦着他道别求了,这些狗官权贵才不会顾念他人死活!
郑泽听言大概猜到出了什么事,挑眉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官员,不过是做点小本生意糊口罢了。你们说田被收了,可这放眼望去那么多田地呢,怎么就没生计了?”
上官川见事有变故又上前去把老者扶起来让他慢慢说。那老者解释道:“这里的地大多都被官家富商收去做了私家的庄子啦,我们也都被赶出来了。”上官川一听心下了然。
郑泽没听说过这种事,疑惑道:“就这么被收去了?也不给钱?”
老者无奈道:“给是给了些,可哪够啊,没了田地生计再多的钱也要坐吃山空啊。更何况今年不知怎么了,朝廷三番两次要增收赋税,我们没粮食上缴只能把那些钱交上去了……”说完又不住掩面流涕。
身边一位老妪也悲戚道:“本来我们也打算试试到庄子里做活,可人家瞧不上我们这些村里出来的……”
有那脾气冲的打断道:“婶子!别和他们废话了!这群用鼻子看人的畜牲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疾苦!要杀要剐你们随意!别拿老人孩子开刀!我也绝不向你们这种目中无人的狗贼低头!”
他这话激得那几位同伴的称赞,几个汉子都起身喊对,一个个梗着脖子活像就义的义军。
郑泽听了来龙去脉也知道他们是走投无路,心里正想着如何安置他们,随行众人尤其是上官川也都盯着她看她会如何处理这事。
郑泽对着那帮流民正色严肃道:“话先说清楚,钱我们是不会给的,就凭你们也抢不着。我现给你们指条生路,要不要去随你们。”
那些人听言像是得见一线生机,忙问是什么法子。郑泽指着那条宽敞的大路道:“拿着你们的农具,往东走,去吴州。”
谁知那群饱受湖州官府压榨的农民听此提议却依旧心存悸悸,面面相觑不敢应声。忽有一人跳出来暴怒道:“我们是得罪了你,可你也不该叫我们去必死无疑的地方!谁不知道吴州的大将军是个吃人不嚼骨头的!”
郑泽听到这样认真的指控噗呲笑出声来,颤着声道:“他要是吃人,只怕我们都已是死人了吧!哈哈哈!”连那些士兵甚至是上官川也都笑得抖个不停。她知道江广必然也会编排父亲的坏话可没笑到竟给他安了这么厉害的帽子,当真有趣!
等笑够了,郑泽敛了笑声好声劝到:“湖州牧与大将军向来不和,你们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应当。我也不在这上头开导你们,就一句话,你们留在湖州是饿死,去吴州也是冒险,左右都是死,要不要搏一把随你们吧。”
那些流民依旧是纠结,握着手里的农具窃窃私语,没个定夺。郑泽言尽于此,要怎么选是他们的事,也懒得纠缠,叫众人整理队形准备出发,同上官川一起上了车。
眼瞧着郑泽一腿已踏入车内,那流民中忽有一人问道:“大将军真的不会杀了我们?”
郑泽粲然一笑:“别的我不知道,但至少吴州是没有什么官家富商的庄子的,田地分给农民种都来不及,你们去了那好歹能有田种。在吴州即便是陛下也会亲自下田耕种。”
那老伯像是得了定心针下了决心,又对郑泽行礼道谢对身后众人道:“这位姑娘说的对!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去吴州闯闯!”其他人见年迈的老人家都下了这样的决心,如今也确实已没有退路了,都附和称是。
已经坐在车里的上官川听他们松了口也算是放心了,正想要下车给他们些银钱做盘缠却别郑泽制止了。郑泽抬起手虚虚掩住他的薄唇轻轻摇头,转身对负责拉着物资的女子问道:“三娘!我们粮食还有富余的吗?”
那被唤三娘女子掀开遮布仔细数着算着日程,回道:“有些的!”
郑泽对她道:“那就分些干粮给他们在路上吃吧。你们趁着天色还早赶紧赶路吧,就这条道一路往东看到山头也就到了。”
那些人拿了粮食千恩百谢地谢过头也不回地一路往东去了。郑泽他们也总算能启程了。
车辆缓缓走着,郑泽见上官川仍撩着帘子遥遥望着他们,只当是他在担心他们柔声开解道:“先生方才救人心切了,上赶着送银子,竟忘了‘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只有什么都没了,他们才会义无反顾。但凡他们从先生这里得了一点点甜头,都只会继续在这泥泞里止步不前的。”说着还拉起上官川的手,和气道,“先生不放心他们,我们写封信送到新县让他们帮忙多照看些就是了。”
上官川回过神没想到郑泽会这么想他,却也没说破顺着她的意思道:“公子安排妥当,在下没什么不放心的,方才是在下心急了。”
说完又回头看着那些蹒跚远去的身影。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鱼和渔能怎样终究还是要看那方水泽的……
上官川收回了手,车帘落下,再也瞧不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