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上官川晨起洗漱完毕看着墙上挂着的湘绣绣画不禁恍惚。
真没想到这闹市之中竟还有大将军的眼目,印象中这家店铺开了多年了甚至算是颇有名气的老店了,这店里买的都是上佳的布料、饰品,迎来送往之间能接触到多少权贵富商啊……大将军,志在天下。
想到此处上官川幽幽地望着那堵挨着隔壁屋子的墙,看来自己从未能逃过这些权臣官宦的眼睛,如今更是被他们拉到眼皮子低下了。自己曾以为能远远躲避的却始终都困着自己,这可真叫他深觉无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之地终究是……不存在的。
他正兀自陷在纷乱的思绪里,外头传来阵阵轻快的敲门声,少女清脆的声音问道:“先生?起了吗?是我!”
上官川回过神来收敛了心思,恢复往常那般温文儒雅的模样打开房门,笑着问郑泽早安。
“先生也晨安,日头高了也是用早膳的时候了,我想着难得来长沙城,这一日三餐的特色都想尝尝,还请先生导游。”郑泽仰起笑脸明眸清扬,足以拂去心中尘霾。
美人相邀实难推辞,上官川点头应下跟着她下楼去了。
走在光影明灭的阁楼里,上官川看着郑泽身穿月下白的长袍,里头藏着的银丝泛着微光,一朵外瓣浅粉花心渐白的芍药盛开于胸膛之前,衣袖与衣摆上也绣着粉色花瓣,身姿摇曳之间步步生花;又有银链缠腰、环镯绕腕,霜白的发带绾着墨发长垂。这些都衬着姑娘英美的面容与高挑的身姿,这通身气派矜贵又不失清雅。
郑泽见他打量着自己,停下脚步转了一圈摇着折扇张扬道:“怎么样,我这身有纨绔子弟膏粱年少的感觉了吧!”这两个词还是上官川给她讲解湖州事务时叫她记着的呢。
上官川反应过来,赞了一句:“确实贵气。说起来,姑娘很是喜欢这个镯子和腰链呢,一日都不离身的。”
郑泽把弄着手镯又摸了摸腰链,眼睛瞧着上官川闪烁了一会儿悠悠道:“这镯子是悠姨送的,腰链是娘送的,我自然喜欢。”
上官川了然:“原来如此,那确实是该时时带着。”
正说着郑泽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上官川道:“对了先生,新县来信说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些流民待核查完身份后便安排他们去屯田,若能如此就是有了安稳生计了。”
上官川反应了一下恍然道:“啊,是吗,那是好事啊。”虽是说着好事,可语气里确实淡淡的。
等到了街上,二人先进了一家卖米粉的铺子,依着上官川的介绍到了长沙不吃粉可不行。
“用长沙话讲就叫嗦粉。”上官川说着地道的长沙话,郑泽也鹦鹉学舌似的跟着念了一声。
他二人看着店铺的牌子,上官川发现这牌子上的价位比从前涨了不少问道:“掌柜的,这怎么涨价了呀?”
那掌柜的听此人明明说着长沙发言却不知这长沙事,好心解释到:“满哥是出去耍了才回来吧!”说着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今年皇帝收了好几次税,又被狗官贪了不少……”上官川做出一副了然点头的动作,掌柜的恢复了声量继续道,“所以能拿出来卖的米就不多了,这可不就涨价了!不过你放心啊,我这绝对不是胡乱涨价,这整个城里都这样,我这还算便宜的了!”
“我懂我懂!”上官川应下掌柜的话点了两碗米粉和一碗甜酒随便寻了处位置坐下了。
郑泽好奇地拉着他问道:“方才的话我听懂了七七八八,只是那个满哥是什么意思啊?”
上官川解释到:“那是长沙话里叫男子的称呼。”
“哦哦!”郑泽把那腔调嚼在嘴里念了两次又问道,“那长沙话怎么叫女子啊?”
上官川听她这么问,起身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妹陀。”说完又迅速坐回去了,掩着笑脸看着郑泽。
郑泽仔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皱眉撇嘴道:“嗯……不知为何,这个称呼和满哥比起来……好奇怪啊?”
正说着,外面一声嘹亮的叫卖声穿过窗子闯进来——
“甜酒!小钵子甜酒!”
郑泽好奇得往窗外望去,看有人从那小摊贩手里接过一碗白色的水,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物回过头来新奇地问上官川道:“那个!那个是什么酒啊?”
上官川见郑泽欢脱得跟蹦跶的兔子似的,和蔼笑道:“那是甜酒,我方才点了一碗,待会儿给姑娘尝尝。”
可巧说到这儿,那店小二就把吃食给端上来了。郑泽趁着现在手里的勺子还没用过正好能舀一勺甜酒尝尝,上官川见她拿着勺子一副迫不及待就把甜酒推到她面前,谁知郑泽看了这碗甜酒竟大惊失色。
“这……这里面一粒一粒的,是米吗?!”郑泽压低了声音目瞪口呆地问道。
上官川看她这瞠目结舌“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着实是觉得可爱,笑得止不住,点头道:“是糯米。里头还打了鸡蛋,姑娘尝尝。”
郑泽看着这碗奢靡的甜酒哪里敢下勺子。要知道天下战乱,粮食难得,郑观为节省粮食立了禁酒令——严禁使用稻子、小麦、糯米这些主要的粮食作物酿酒,因此吴州上下包括如今被收复的岭州都只有花果酿造的酒,这米粮酿出的奢侈品郑泽当真是第一次见。
老实说,这机会难得,郑泽纠结了良久还是决定尝尝这难得一见的奢靡玩意。郑泽小心舀了一勺,仔细品尝,触舌瞬间,面露苦色。上官川见她喝不惯忙叫她不必逞强快吐出来。郑泽是个珍惜粮食的,哪怕是吃不惯也强咽了下去,委屈道:“这味道也太奇怪了,它也不甜啊!呜……我还是喜欢玫瑰荔枝还有葡萄酿的酒……你喝吧……”郑泽伸出纤长食指小心把那碗甜酒推到上官川面前,又嗖得一下收回,上官川看在眼里觉得娇俏得紧。
尝过了酒郑泽哗哗地吃起了米粉,米粉爽滑柔弹一直是她的心头好,这长沙的粉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单吃着郑泽还觉着不过瘾,见桌上放着辣罐和醋瓶就开始风似的往粉里倒,搅拌搅拌继续吃着。
“啊!这样吃着好畅快!”
上官川看着郑泽用手呼扇着被辣地红肿嘴唇,脖颈上香汗淋漓,给她抵上手绢问要不要叫小二上杯水。
郑泽道谢接过手绢拂拭过后颈,摆手道:“不用!这正好吃呢!”
上官川倒是惊讶,又怕暴露身份掩着嘴小声奇道:“吴州尤其是余杭一带是最不爱吃辣的,没想到姑娘吃辣这么厉害呢。”
郑泽听了倒是莫名生出了一些骄傲道:“先生也太小瞧人了!怎知不是我家学深厚呢?”
上官川顺着她那幼稚的小傲气恭维道是是是。
等吃完了略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到街上晃悠去了。那一路上郑泽总闻着一股味儿,拉着上官川的衣袖疑问到:“你有没有问道一股味道?”说着还深吸以后一气,赞叹道,“怪好闻的。”
上官川惊讶笑道:“看来姑娘是真的适合在长沙生活,那个啊是臭豆腐,外乡人一般闻不惯的。”
上官川那后半句话虚若微风吹到郑泽耳朵里一阵痒痒惹得郑泽激灵了一下。郑泽轻轻揉了揉耳朵反驳道:“我觉得不臭啊,挺香的,我想吃,你带我去吃吧。”
上官川对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哪里能拒绝便带着她去了他幼时常去的铺子,郑泽得了好吃的心满意足。
上官川坐在矮凳上瞧着这街边上的小摊子,那招牌旗子和桌子不知多少年都没换过,浸了多少年的油光,可掌柜的却换了新人,想来该是那老掌柜的孩子吧。上官川不由感叹道:“我记得还小的时候我但凡有了机会到街上玩一定要吃臭豆腐,我爹觉得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让我吃,我就想尽法子偷吃,我兄长还给我打掩护或者帮我暗度陈仓来着!这时过境迁,街景如旧,味道如旧,人却不如故了……”
郑泽也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慨叹道:“茕茕白兔,东奔西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从古及今,都是这个道理罢了。”
话说到此处倒惹得人低落得很,郑泽不欲如此转了个话题道:“舅舅难得回一次长沙,要不要回老宅瞧瞧,见见……亲朋好友之类的?”
上官川摇头道:“不必了,如今家人都已搬离长沙,老宅子也租出去了,没什么好瞧的,姑娘就不必费心了。”
郑泽听出上官川话里有话,不过装作一副没明白的天真样,只惊讶道:“老宅子都租出去了?这也不必吧……”
上官川不改那副得体儒雅的微笑道:“宅子说到底不过是个宅子罢了,真正在哪住着家人在哪哪才是家,前尘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眼下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姑娘,你说对吗?”
郑泽也展露笑意道:“舅舅看得通透,说得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