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快到卯时了,天是灰青色的一片,天边泛着白光,只剩有几颗碎星还在半空上眨着,风有些凉,静静地吹着。
慕军的军营中,应该给受伤士兵换药的时间到了,但是医工长却没有出现,几个小卒四下找了几遍都没找到,便去主营报了杜品。两位王爷已经歇下,只剩下程、宋、杜三将和顾知在营中。
杜品质问那来报的人:“怎么会不见呢?不是说早早就歇下了吗?”
宋士志:“会不会是又到山上去采药了?”
小兵摇头:“禀报将军,山上的士兵都说没有看见,小的去医工长的营帐里看过,物品都整齐地放着,像是没有出去过。”
程东俊有些警惕起来:“昨日我军之中不是潜入了达亓军的人吗?莫非不止西王蜇一个?”
“程大人的意思是,有敌人潜在营中,把医工长带走了?”顾知问。
程东俊点点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西王蜇是医工长发现的,如果他有同伙,说不准不会对医工长下手。”
杜品马上站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程大人,我们还是前去看看吧。”
程东俊:“顾知,你和宋将军留下来,如果王爷起来了,顺便通报一声。”
顾知点头:“好。”
在医工长的营帐中,除了简单的物件,便是满地的草药和用来包扎伤口用的碎布条,程东俊和杜品在四周转了转,但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杜品问那小卒:“昨晚医工长一共都做了什么事啊?”
“就是一直在煮药、换药,他还自己以身试毒所以昨天夜里也说了身体不适,哦对了,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跟着医工长到山上采药,他看到山下的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大哭了一场呢。”
“大哭了一场?”程东俊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
“他问我们怕不怕死,”小卒回答,“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死人,害怕吧。”
“害怕倒不至于,”杜品插话,“这医工长看起来虽年轻,但也算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他向庆王殿下请命非得来此地,也是想着出一份微薄之力,他医术了得,这一路上帮了我们很多。”
“医术了得?”程东俊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同样精通医术人,又问:“他有多年轻?是男还是女?”
“当然是男的,”杜品答道,“年纪也不过二十吧,不过真要说起来,他倒长得挺像姑娘的。”
程东俊:“庆王爷身边的人我大都认识,这位如此年轻的医者倒真是没听说过。”
“他不是庆王殿下认识的人,”杜品认真想了想,“听庆王殿下说,他是受玉王殿下之托所以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程东俊眼里一颤,“什么?玉王殿下?”杜品点头。程东俊沉思了一会,走到那医工长的草榻边,被褥是乱的,如果是无事出了门,估计也会稍作整理……榻边有一个简单的包袱,程东俊示意身边的小卒打开它,小卒在里面翻了翻,突然有一串东西滚落在地下,发出清脆的“叮呤”响,程东俊先那小卒蹲了下来,伸手将那东西拾到手心,这东西他见过。
“小安时,”他轻声地念,眼里的光暗了下来,满脸愁容地念着:“你果真是胆大包天。”
“程大人,你发现了什么?”杜品看他脸色变了,好奇地问。
程东俊没有回答,只将那银铃紧紧握在手心,眼也低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杜将军,再派人出去找,一定要把她找到,这是一个对玉王殿下极其重要之人。”
“好,”杜品顿了一下,“那,玉王殿下那边……”
程东俊沉下了声:“我会去处理的,你先带人去找吧。”但他心里却是乱的,如果此事让夜轩之知道了,会不会动摇他的心,当下战事紧张,昨日一战才稍有起色……但是,以自己对他多年的了解,这件事怕是真的不能瞒,他又看了一眼手里那银铃,叹着气走出了营帐。
而另一边,安时正骑着马,随着钟离赤羽、阿旦两人一起往大金宫的方向赶去,那大汗的病起得太急,安时也来不及细问,只愿此行赶过去能帮一些忙。
达亓国的大都叫做伊和,在一片茫茫平原之中,它是一座砖木结构的都城,城内到处都有帐幕、毛毡或者木段构造的住所,还有用石碑筑起的中心阁和壮阔无比的广场,大金宫是伊和里大汗居住的地方,是一座蓝白相间的大殿,它的轮廓方整,走道砥直规则,布局格外的壮观。而伊和城内的百姓,打扮都像安时第一次看到钟离赤羽的那样:多是穿着长袍披着坎肩、腰间有缎带束腰或围着兽皮短毯,头上戴皮帽、白色方巾或插着一支长长的羽毛、脚下踏着兽皮靴,腰间或者身上穿戴一些粗拙的石环或者骨饰等物品。
安时随着钟离赤羽进了大金宫,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穿着绸缎蓝裙、头戴流珠玉环的女孩站在门外等他,她看了安时一眼,然后急匆匆地将钟离赤羽他们往里带。
“父汗!”赤羽脚步很快,半跪在那榻下,榻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生命垂危的老者,他就是达亓国的大汗,他的可敦和那蓝裙女孩红着眼淌着泪守在榻旁,周围是几个穿着米白色布袍头裹兽巾低着头神色凝重的仆人。
“赤羽……”大汗看着特别痛苦,他的脸朝上,好像没有力气转过来看他的亲人一样,眼里还带些弱弱的光,但他说每一个字都要拉长了气,“停……战……”,钟离赤羽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紧紧握着大汗的手,大汗的眼角也流下细细的泪来:“赤羽……”
赤羽伸手轻轻拭去大汗眼角的泪,“父汗,赤羽在。”
大汗的皱眼慢慢地上下眨了几下,扯着气力说着:“我只愿…达亓…国人无忧…丰衣足食…而不是强霸…掠夺……贪得无厌…”他的手似乎有了力气,剧烈地颤抖着,“把达亓…的一兵…一将…都平安…带回来……”
赤羽哽咽着,不停地点头:“父汗,赤羽知道了,我一定把他们都平安带回来。”
一旁的可敦坐在榻边,不停地抹着泪:“赤羽,你大汗的心愿就是希望停战,不要再打了,昨日一败传入城中,他今日便病重成这样了……”
那蓝裙女孩也拉着赤羽的臂,悲痛欲绝地哭着:“二哥哥,大哥哥如今全变了,他根本就不管百姓的死活,也不管父汗的死活,如今能守卫我们达亓国的,就只有一人了,二哥哥,停战吧,不要再打了……”
赤羽静静地看着他的父汗,他奄奄一息地强撑着,好像是想再看看他的子民,但是他已经坐不起来了。“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啊……”他几乎用尽全力喊出了这最后一句话,脸涨得青紫,头仰在半空竭力撑着,他那张又瘦又皱的脸狰狞着,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然后又慢慢消退下去,最后头从半空跌落,整张脸都慢慢失去了血色,他的眼还是睁着,但是已经空了。
接下来,哭声一片又响了起来,安时习惯性远远地站着,仿佛是在冷眼旁观,这样熟悉的场面,让她只想捂紧双耳抽离其中,去找一个没有哭声的角落静静坐下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活着的那些人,唯一能做的。
赤羽紧握着大汗的手,垂着头抵在他父汗的榻上,安时突然很心疼他,事情至此,到底也是他不愿发生的,但是她更加明白,想要结束这场痛苦,唯有釜底抽薪,而最首先要解决的人,就是那位大台吉,现在她更加确定,从钟离赤羽身上看到的这件事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