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启二年公历六月二十一日,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是百官朝节、消夏避伏的日子,三伏天的长街早早就热了起来,边城以北有座灵神庙,每家每户几乎都会在这天备好供品前去拜佛祈福,愿以清荒避乱、消灾年丰,之后就准备尝新,街头巷尾的面馆客似云来,古人言,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
辰时二刻,日上三竿,光晕打在紫檀木雕双扇门的半段,唐果和琉璃在寝殿外扣门,安时伸着懒腰从榻上坐起,夜轩之不在,她披了件浅粉色褙衣,打着哈欠去开门。
“阿时!你还睡!杨府被程大人封了!”门刚开了个缝,唐果就伸手一把推开了。
安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琉璃进来挽着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在屋内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安姐姐,昨天晚上你跟玉王爷做什么了?”
安时蹙了一下眉,摸不着头脑,“什么做什么?”
“没什么……”琉璃摇摇头,又说:“今日清早我跟阿果看到那个湛微然又来了,玉王爷跟她聊了几句之后便出去了,湛微然现在正在院子里呢。”
湛微然三天两头就会来,对安时来说,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阿果,你说杨府已经被封了?”
“嗯,今日那些去祭神的百姓,现在都围在杨府外看热闹呢!百姓们都说杨千万恶人今日有报,是神佛显灵了。”
安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看来程东俊和顾知已经把这件事情办妥了,殿下呢?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王爷是宋将军来接走的,但好像并不是去杨府……”
安时拍拍琉璃的肩,说:“琉璃,你跟阿果先去招呼一下湛小姐,我洗个脸换好衣服就过去。”
“那你快一些啊,等会儿我们可要一起到街上去玩……”
特使府内的中殿,有处僻静雅致的山水庭院,庭院的荷池中间落了一座六角凉亭,向六个角分出六条平桥廊道,道的两边设有红木阑干,铺在粉花绿叶添色的荷池之上,荷池四周的垂柳青翠欲滴,细嫩的柳枝落入池中,鱼儿在树荫之下的水中戏水窜游着……
琉璃和湛微然坐在凉亭里,唐果、采青和柳絮站着边上伺候着,有几个下人端了清茶、面食和点心来,摆放在玛瑙青石桌上,安时从廊道上穿过来,湛微然先注意到了,摆弄了一下衣襟站起身来迎她,只见安时一袭云白素装,淡雅之中多了几分出尘之气,腰间系着平日里带着的玲珑银铃铛,简约的素色裙幅和她发髻下墨玉般的青丝,随风飘在身后,一支碧玉簪子点缀在发间,雅致至极,她看着湛微然慢慢走近来,唇边漾着淡淡的浅笑,“湛小姐,不必拘节,我们私下都很随意的。”
琉璃点点头,挑了一颗剥好的荔枝送入嘴里,边嚼边说:“对啊,快些坐下来一起吃吧,吃完我们就去街上玩!”
湛微然莞尔一笑,坐了下来,她平日的装扮都是美艳惊人的,今日一身烟紫宫装,外披一层薄透的银纱,妆容精致,青丝盘起成单螺髻,发丝间戴着镂空飞凤金簪,高贵又典雅,她一边给安时碟上夹了颗荔枝,一边说:“安时姑娘,今日我听王爷说起,中秋之前我们便能启程回晋安了,心里极为高兴,跟家人分别已半年有余,一直都在挂念着,到时候回去了,希望你能到湛府来做客。”
“湛小姐,你怎么只请安姐姐不请我呢?”琉璃问。
湛微然愣了一下,“琉璃公主的家不是在达亓国吗?”
“到时候玉王爷回京,可是带着达亓进贡的礼队一同回去的,我哥哥在其中,我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去的!何况我还没去过晋安城和玉王府呢,到时候我要跟安姐姐尽情尽兴地玩个够!”光是想想琉璃就觉得很开心。
安时自己吃了一颗荔枝,又夹了一颗送到身后的唐果的嘴里,说:“等殿下他们把杨府的事情处理完以后,边城如今也算是在蒸蒸日上的阶段了,在回京之前,我们还要去一趟达亓,大概还需花一个多月吧。”
“你们要去达亓国?”湛微然之前并未听说此事。
“对啊,七月七可是我们达亓的缘神节,可热闹可好玩了!”琉璃抢着说,虽然她也知道玉王爷此行一去是另有要事和哥哥同办的。
湛微然听了,心中生起些小小的失落,站在她身后的柳絮小步上前,轻声开口问:“琉璃公主,这么热闹的节日不如也让我们家小姐一起去看看吧?”唐果听了这话,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个……”琉璃眼珠子一转,笑着回答:“当然可以啊,安姐姐,你说呢?”不过,她的想法是,到时候要拉着安时陪哥哥,让那个玉王爷凑合着和湛微然一起过吧。
“湛小姐愿意的话便一同去吧,这异国的节日,百闻不如一见,凑个热闹应该也会很好玩。”
湛微然开心地笑着点了点头,她身后的柳絮眼神里别有深意,只是旁人没有注意到。
炎炎夏日,院子里时不时传出阵阵女子的嬉闹声,不经意间,半空之上渐渐开始积聚起灰云,雨前的凉风把满池的荷花和柳树的枝条吹得摇曳,凉亭里的几人从话语间站起身来,纷纷抬起头望那黑云骤变的天,不一会儿,青天霹雳金锣响,冷雨如钱扑面来……
不久之后,就有下人送了纸伞过来,问各位主子是否要回到前殿去,安时摆了摆手,只见细雨越下越密,伴着滚滚雷声,琉璃一脸失望地托着腮坐下来,嘟嘴道:“怎么就下雨了,我都还没出去玩呢!”
安时这时突然想起了杨望,杨府被封,不知道他们母子会怎么样,想着便取了一把纸伞,说:“琉璃,你在这儿陪着湛小姐,我离开一下。”
琉璃站起来,问:“这雨大风大的,你要去哪呀?”
安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琉璃一眼,说:“不去哪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了,阿果,你看着琉璃。”话刚说完,便撑着伞往外走去了,唐果和琉璃相对视了一眼,便不作声了。
安时出门,身后有两个侍卫在她身后跟着,她撑着伞一路往杨府赶去,等到了杨府门前,围观的人群早就已经四散而去了,府门前贴了封条,守着四个官兵,再没有其他人,安时刚想踏阶走上去问一问话,就被门前的官兵一把举刀拦了下来,在她身后的侍卫立刻护上前来,从腰间掏了一个银来向那官兵出示了一下,那官兵放下刀来,拱手说道:“原来是玉王爷的暗影卫,恕在下刚才多有得罪了,只是我等奉宋将军之命严守在此处,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半步!”
“这位大哥,请问宋将军在哪?”安时问。
官兵疑惑:“你是何人?”
安时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诠释自己的身份,“我……”
“她是本王未来的王妃,岂能容你们放肆!”一个带些怒斥的声音。
安时顺着声音转身往左望去,夜轩之从不远处慢慢走近来,顾知撑着伞站在他旁边,程东俊和宋将军也撑伞在他身后,门前的官兵立马齐齐下跪行礼,屏息凝神地低着头。
夜轩之身穿赭色织金锦袍,腰间绑着一根虎纹玉带,束发加冠精神奕奕,飒爽英姿大有王者风范,他朗目深邃地看着安时,伸手去揩她脸上的雨水,这一路上安时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雨打得半湿了,她并不在意,拉下夜轩之的手,问:“殿下,杨府里的人呢?”
“杨千万贪污腐败,又与外敌勾结祸害国民,已经打入狱中了,他的全家因此也受牵连,统统被关了。”
“那杨望和他母亲呢?”
夜轩之淡淡地答:“自然是也关起来了。”
安时急道:“可是他们还有那些没有参与到杨千万事中的人,都是无辜的呀!”
程东俊往前走了一步,说:“小安时,你知道欺君谋反,一人犯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安时一时之间愣住了,无力地垂下头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在面对这些轻易就能剥夺掉别人生命的事情面前,她永远没有办法做好准备,不管平日里多么我行我素都好,她永远都有半分,是按照在来到这个空间之前的生活方式那样来为人处事的:在受到宪法保护的情况下,人的生死应该是由自己来决定的,这种基本的人权,来到了这里却不再是这样,君主专制给一部分人无限大的权利,同时也无情压迫和剥削另一部分的人。
夜轩之知道她不会喜欢看到这样,所以一开始也没有想要带她前来,他接过她手里的伞,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说话。
安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想单独去见见他。”
“为什么?”夜轩之并不明白,杨望对于她来说,除了一面之缘外,什么都不是。
但在安时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很多人肯定都试过,从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杨望给安时的感觉,的确就是这样的:在亲眷之中永远不受待见、遇到苦难永远彷徨无助、与久病在床的至亲相依为命,每个人到了最后,都会成为这个世上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