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慢小了,安时一边伸手去接伞外的雨滴,一边转过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凉雨之下,旁人皆替她抹了一把汗,她这话里大有拐弯抹角地说玉王爷糊涂之意。
夜轩之没有说话,他察觉到她的失意,便扬手让众人退了下去,自顾忧闷的安时没有注意到,夜轩之握伞的手还缠着渗血的棉纱,官兵进去那处小院抓捕杨望的时候,他的老母亲张氏跪在地上,颤抖的手中抓一把利剪,用自己的命来替杨望求情,最后被夜轩之挡了下来,但罪诛九族并不是儿戏之事,他例行公事早就看得多了,也只是觉得麻木。
他小步往前,用另一手轻轻地揽过她的肩,低头垂下了眼,轻声问:“那安儿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做?”
安时欲言又止地停了一下,双手按在夜轩之的臂上,往后站开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说:“杨千万固然死罪难逃,但是那些因为他而受到牵连的人,难道就没有任何活命的价值了吗?”
夜轩之看着她的双眸,停了一会儿后,十分平淡地说:“在杨千万选择为虎作伥、祸民叛国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亲人们就失去了选择生死的权利了,对于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来说,面对他的敌人,斩草不除根这样的事,是根本不存在的。”
安时双手握作拳头,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双眸,其实夜轩之的话她能理解,她也不能强求,尖刀没有刺在她的喉咙上,她体会不到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死较量带给当局人的紧迫和不安,夜轩之更是深知昔日那些境况的丑陋和无奈,在牵涉皇权霸业方面,同室操戈争权夺利总是基本戏码,恩怨情仇这种事如果不解决得痛快彻底一些,就难免会夜长梦多。
先帝在位时,太子本是大皇子绫王,后来绫王牺牲于战场,祁王夜岚之是绫王的弟弟,他们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淑妃姚氏,只可惜姚氏在祁王出世后不久便病薨了。先帝生前尤其疼爱姚氏所生的两个孩子,所以绫王在八岁时便被立为了太子,一直到三十岁战死,先帝一度将太子之位空置了三年,后来再立太子时,夜鼎之和夜轩之的母亲章氏已经成功上位了,在二十七岁的二皇子夜岚之和二十五岁的三皇子夜鼎之之中,先帝最后选的是后者,而后的两年里,夜岚之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在背后却开始兴风作浪,不择手段地陷害和除掉一切阻挡他走向皇位的人,包括当时在位的皇帝。他藏得很深,做得很绝,几乎被仇恨和欲望吞噬掉……直至先帝驾崩,披荆斩棘的夜鼎之最终登基为新帝,大局已定,他才收敛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爵位,但是他内心那颗蠢蠢欲动的野心,对皇位的渴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看似沉静了三年的祁王,实际上却在为夺位做着认真而充足的准备,但他深知,他真正要面对的对手,越过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先启帝夜鼎之,落在总以一己之力在关键时刻力缆狂澜、扶助在先启帝左右的玉王——夜轩之。
他感觉安时有些惆怅,想了想,便又说:“其实想要设法救杨望母子一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安时愣了一下,看着他问:“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千万并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正祸民害国的另有其人,如果杨千万能亲自指证出在背后指使他谋反的人,也许对我们会有不少的好处,不过……”夜轩之顿了一下,“即便他指证了那个人,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一时之间也还是对付不了他。”
“殿下说的这个人,可是二王爷祁王?”有关此人,安时也是多次听说了。
夜轩之点了点头,说:“杨千万若是站出来指证他,说不定很快便会死在他的手上,祁王做事一向心狠手辣干净利落,怕也不会放过杨府剩下的活口,但若是杨千万不站出来指证,最后也还是逃不过灭门之灾。”
“那殿下认为,杨千万会怎么做呢?”
“在祁王与达亓大台吉勾结谋反一事中,杨千万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我们搜罗到的有关他们来往的所有密信当中,没有任何一份提及到祁王夜岚之的名字,就算是有,他们读完之后也都销毁了……”
“那杨千万也应该知道他自己是替祁王当替死鬼的呀?”
“知道又如何,贪念满溢而又心存侥幸之人,即便长了眼睛,怕也是废的。”
“那就是说,眼下杨千万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而且他选择指证祁王的可能性会更大,对吗?”
“并非如此”,夜轩之顿了一下,“他跟祁王之间的关系复杂又微妙得很,不过就算他真的站出来指证祁王,也还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能活到那个时候,如今杨千万被暗影卫所监禁,即日起便会秘密送审进京,但如果祁王赶在五哥接到杨千万之前得了手,那关禁在边城牢狱之中的杨府其他人,便只能一同按死罪执办了。”
安时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把杨千万送到京城审理呢?”
夜轩之皱眉,扯着嘴笑:“国有国法,就算我们手上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杨千万该死,但是按照他所触犯的律例,这件事还要经过三法司和刑部来判决,事关重大,皇帝自然也是要听审一番的。”
“如果杨千万不慎在半路被祁王杀了,他的家人接着都会被处死,又或者说,如果他最终指证了祁王,那他的家人就都能幸免吗?”
“不能……”夜轩之回道,“但是如果他最终指证了祁王,或许就有可能给杨家留下个后人,即便这个后人,是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庶出之子。”
安时明白了,“杨望虽是庶子,一直都不受待见,但毕竟也是他的亲骨肉,何况这传宗接代之事,世人都是极为看重的,杨千万当初既然阻止过他的正室夫人残害杨望母子,那也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这个儿子的……”
“所以说,”夜轩之认真地看着安时的眼,“我的好安儿,切勿再要为此事烦心了,这些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既然无法掌控,便要学会抽离其中,明白了吗?”
细雨斜风,又湿又凉,轻轻地飘落到安时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抬头望向杨府紧闭的大门停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殿下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要不我自己先回去吧……”
夜轩之的确还要和宋将军他们商议过几天后前去达亓国的事宜,但他不愿意看她自己回去,便说:“无妨,剩下的事情便让他们处理吧,我也有些乏了,便同安儿一起回去吧。”
说完后,夜轩之与程东俊几人吩咐了几句,不久之后,马轿就来了,两人一同上了轿子,这时安时才注意到夜轩之受伤的左手,她轻轻拉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啊?”
夜轩之反握着她的手,说:“今天早上不小心划到的,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不小心?”安时奇怪,她还没见过他会有不小心的时候,“怎么划到的?是不是因为早上抓捕杨府的人被他们伤到的?”
夜轩之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把头抵在她的肩上,有些低沉地开口:“不用担心,我没事。”
安时小心地托着他受伤的手,往他怀里蹭了蹭,然后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印了一个吻,夜轩之唇角一挑,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暖流涌过,便坐直了腰,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转而眸色一沉,又低下头来咬她的嘴。
这时雨几乎停了,灰白色的云层被风逐渐吹散,云隙间有些微弱的阳光懒洋洋地铺洒下来,长街一路都是湿的,风中似乎飘着一些怡人的细润,路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特使府里,湛微然还在,看到安时和夜轩之手挽着手地回来了,她也迎了上来,行了礼,眼尖的她一下就看到了夜轩之受伤的手,满眼关心:“王爷受伤了?”
夜轩之没有在意,只问:“为何还不回去收拾?”
安时愣了一下,望向湛微然,只见她眼神闪烁着垂了下来,缓缓说道:“王爷,微然想同你们一起去达亓国,之后再一起回京,还请王爷恩准……”
夜轩之看着她,又说:“今日早上在宋将军府上都已经交代清楚,明日派人护送你先行回京的,先前你说念家,现在为何又突然想要同去异国?”他的声音冷淡,很容易就让人不寒而粟,只见湛微然低着头,双手不自然地拽着衣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安时想起在凉亭里湛微然和琉璃说起过想要一同前去达亓国游玩的事,便摇了摇夜轩之握着她的那只手,说:“殿下,是琉璃亲自邀请微然一同前去的,反正我们几个是去玩的,人多也会热闹一些嘛。”
夜轩之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别有深意地扫了湛微然和她身后的两个丫鬟一眼,说:“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吧,今日你先回去,把其他的杂事早些打点好,到时候闲杂人等就不必带了,明日随宋将军的人一同返京吧。”指的是随湛微然一同到边城来的那些侍卫和丫鬟。
“是,多谢王爷,那微然边先行告退了。”说完后,她向安时报以微笑,带着两个丫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