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阵法开启前。

有苏家主神色紧张，看着凤妩大大咧咧坐在水晶棺材板上。

只听她小声嘀嘀咕咕了一句：“听闻凡间升棺可发财，那我如今坐棺怎么算？”

周围但凡长了耳朵听见了她这句话的人：“…”

凤妩闭了眼，嘴中念起口诀。

她周身的气质，也一下子由漫不经心的随意，变得安静而神圣。

阵法升起星星点点幽暗的微光，坐在棺材前方的云景和坐在棺材板上的凤妩，同时沉入了苏蕴仪的记忆中。

凤妩试图感应他心绪最为波动的时刻，希望找到一点线索。

一开始，许是神魂相连并不稳定的缘故，只能站在时光流溯中看岁月飞逝，看看那几十万年前，名扬东洲的蕴仪公子。

在凤妩看来，这是一个极为自律内敛之人，生活十分枯燥。

起床，君子六艺，睡觉。

凤妩摸了摸下巴：“太无聊了吧。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多无趣啊？”

听到她这句话，云景心中蓦然一紧：“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无趣吗？”

凤妩点点头：“是啊，你看他，这日子多清汤寡水啊？啧啧，我要是跟这样的人呆一块儿，不是他被我烦死，就是我被他闷死。”

云景眼神微微一黯，但他很快掩盖住，问道：“那…如何才会觉得好玩？”

凤妩奇怪地瞥了一眼云景：“像我们在魔界一样啊，云景仙觉得那会不好玩吗？”

云景松了一大口气，笑着回答道：“自然是乐趣无穷。”

匆匆掠过的那些日子，可以看到这位蕴仪公子的前半生，一成不变，众星捧月。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蕴仪公子。”

那些人的脸上，都是清一色的敬仰爱慕之情。

在如此环境之下，有苏蕴仪也没有丝毫的飘飘然，令人心生欣赏之意。

诸般景象流过，终于来到了有苏蕴仪前往采英会的时刻。

凤妩心中暗暗想道，按照裂锦所说，这段岁月可发生了不少大事。

她闭了眼眸，催动法术，试图与有苏蕴仪的神魂建立更深厚的联系。

找到了。

眼前一闪，两人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似无所觉，只因他们本就是透明的游魂。

比试台。

当日听裂锦回忆时，虽也有几分打抱不平，但到底不如今日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这一天，对一个纤尘不染的君子来说，当真是足可诛心的羞辱。

一个身着黄色衣衫的男子用脚狠狠踩在有苏蕴仪的脸上，羞辱道：“听闻大家都说你姿容无双？我呸！瞧瞧你现在这软趴趴的样子！也不知道殷红看上了你什么！”

少年人的逞凶斗狠，大约总与风月之事相关。

凤妩身边，也有许多起哄之人嘲讽，身上也都穿着黄色的衣衫：“什么蕴仪公子，就是只软脚虾！”

又有人道：“以后要是想听乐曲了，就让他给我们弹！要是不弹，就打到他弹！”

“哈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倒省了去青楼的钱！”

“哎，你们看他这样貌，像不像偎翠楼那些唇红齿白的兔儿爷？”

声音嘈杂，充满恶毒的侮辱之语，有苏蕴仪温润的脸庞被人狠狠踩在脚下，脸色苍白，整个人是死灰一般的安静。

裂锦被人打的全身是伤，躺在擂台边，身上的衣衫像是一堆碎布，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放…放开他！你们…你们竟敢…”

他的声音仿佛从鲜血中流淌出来那般让人疼痛：“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有人嘲笑道：“杀了我们？就凭你们两个？”

“哈哈哈哈哈，爷爷们等着你来杀！”

不知不觉间，凤妩手指掐紧掌心，胸腔生出愤懑之意。

若是她在场，若是这有苏蕴仪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到此处，她偏头看了云景一眼。

若地上那人是云景仙…一想到这里，凤妩压抑不住心中泛起的无边杀意。

看着这一幕，云景也是神色冷凝如冰，心中想到，这里便是有苏蕴仪从神坛跌落的那一天了。

不过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乃是因为无论其身居如何险恶境地，都不改纯善本性。

后面的时光中，除了看到有苏蕴仪的消沉与悲哀之外，竟然看不到一时一刻的怨毒情绪。

哪怕，他明明有一百个充足的理由可以去怨恨。

突然，凤妩和云景心中一紧，随着阵法时间越长，他们的灵魂也沉入的越深，很快感应到了有苏蕴仪第二次心神大动的时刻。

二人站在室外，跟着有苏蕴仪的视线向内看去，看见屋内的裂锦与邪神签订契约。

凤妩与云景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感受到有苏蕴仪的无奈悲伤，足够将他淹没。

神魂相连，感同身受。凤妩不由抬头捂了捂心口。

云景忍住自己的不适，神色关切地问道：“还好吗？”

凤妩沉默着点了点头。

屋内的鼎炉之中，还燃着大片大片的熏香。虽然无法闻到味道，但凤妩一看就知道，那是犀宁。

她有些疑惑：“这时候的裂锦实力低微，这犀宁是如何得来的？”

云景也皱着眉头：“这犀宁香所消耗的犀宁草，灭绝在神殒纪。这犀宁香，更是用一点少一点，如今早已没有了。”

凤妩了然：“难怪裂锦那时说，他能将邪神控制得极好，原来其中竟然有犀宁的功劳。”

云景点点头：“犀宁可静心凝神，乃是助初学者掌控邪神的最佳宝物。”

再一次感受到绝望哀伤，两人赶紧落地。

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大概这就是裂锦失控之下，暴怒杀人的那一天了。

而这一天，有苏蕴仪为了替他洗脱罪名，违背良心撒了谎。

凤妩和云景同时感受到了那种痛苦。

那是一个正人君子，对自己品格的质疑，以及他对生命的愧悔。

凤妩感受着有苏蕴仪心中剧烈的痛楚，眼前看到的却是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刚刚有一妖怪突然作祟，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没有气息了。”

听到妖怪二字，裂锦脸色瞬间苍白。

有苏蕴仪捂住自己胸口，暗暗用力，口中立时吐出鲜血来。

他咳嗽着说道：“我二人…我二人实力不够，没有拦下它…”

裂锦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垂下眼眸，对着赶到的众位长老行礼：“若非长老们赶到…只怕我们也要变成两具尸首了…”

二人还没从这变故中缓过神来，突然又有画面闪过，画面中分明是有苏蕴仪的脸，却带着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邪魅和狂妄，以及…欲念？

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怀中之人，似乎想要俯身亲吻，怀中那人是…

凤妩突然被人挡住了眼睛。

云景的手虚虚覆盖在凤妩前方，他自己也闭上了眼，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耳朵根：“凤，凤妩，非礼勿视。”

凤妩也有些红了脸，难得乖巧地应道：“哦，哦，好。”

这是凤妩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亲吻的画面，呃，差点目睹。

总的来说，震撼不可谓不大。

不过，堂堂天凤帝姬，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凤妩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觉察出不对来。

这有苏蕴仪脸上的神情，与平日里的性子完全不符啊。

凤妩干巴巴道：“刚刚那个，应该是有苏蕴仪的梦境？”

云景小声回答道：“那般荒唐，该是梦境吧？”

凤妩又问：“他，他怀里躺着的人，是裂锦吗？”

云景摇摇头：“我…我没看…”

呃，虽然没看清，但身形真的好像裂锦…都已经做梦梦到了亲吻…那这是不是大家所说的心悦啊？

那裂锦知道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想明白，凤妩和云景又落到了一个幽暗的室内。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摆放有苏蕴仪身体的寒烟洞吗？

不过几十万年的布置，总归与现在稍稍不同。

起码，那会洞中还没有水晶棺。

果然，有苏蕴仪为了救裂锦，将自身全部灵力献祭给了邪神，以求解除契约。

原本这种心甘情愿的献祭，邪神是完全可以将献祭者的性命吞走的，这对邪神凝练精魄，重回魔界有着极大的好处。

但这个邪神，却没有要走有苏蕴仪的命。

虽然不合时宜，但凤妩心中仍然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这个邪神，还挺爱做慈善之事啊？

突然，凤妩的眼前一片漆黑，冥冥之中，她感觉到似乎是有苏蕴仪不知道被谁打晕了。

如此，所有的记忆和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想来就是从这一刻起，有苏蕴仪陷入了沉睡。

而二人在他的记忆中走了一遭，却是一无所获。

在东洲结阵终究太过耗神，连凤妩这样的上神之体也有些疲倦。

她懒洋洋睁开眼时，最先看到的就是面前蹲的离她很近的夙年和苍念舒。

他们俩头挨着头，凑在自己身边，都快贴到自己脸上了。

凤妩将他二人一把推开：“去去去。”

被遮挡的视线重新开阔，就看见了已经睁开眼，望着自己的云景仙。

施展之时，凤妩站的是主位，因而她未曾睁眼之时，云景总是忍不住担心。

如今见她魂魄顺利归位，他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凤妩有些苦恼地摇摇头：“没有，这完全是没有线索啊。”

云景摇摇头，又问了一次：“我是问你自己，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凤妩被问得一愣，然后自信地笑道：“自然无事啊！”

事情一时推进不下去，饶是聪慧如凤妩云景，也没法凭着这些零散的记忆，发现几十万年前的有苏蕴仪是如何昏迷的，更别提解救他，或是从中得到点跟年轻人自尽有关的结论。

云景思索片刻，道：“或许这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正如你所说，这座山，乃是整个灵族之中最高的山。自尽之人选择此地，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