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仙子因为对陆珠莎着实欢喜得很,每次来小住,她的寝殿皆在广寒宫西侧的文华殿。文华殿距广寒宫不过三五十尺地,近得很。
由于广寒宫内本就人丁稀少,陆珠莎此次又带着丹儿,便没再给她指派使唤丫头了。
广寒宫内有一丛宫殿群,分别为一宫二馆三亭四台五殿之类的,陆珠莎从没费脑去刻意记过那些文雅的馆殿名称,更别肖说丹儿了。
宫殿群中有个园林,园林中间有一个坛,叫月坛。月坛附近有一口井,叫琉璃井。琉璃井的旁侧长着一棵大桂树,树干粗壮,须三四人展臂方可环抱,相传它刚长至一人躯干粗时,天帝便下令让天兵砍伐月宫桂树。
这一砍竟砍不掉它,反倒越坎越粗,直至长到如今已几人粗,天兵无任何办法,依旧即砍即合。后来,还是月老前去天帝跟前觐见,说是任其放纵去吧,为一棵区区桂树,劳兵伤将者,着实不值。
天帝方才作罢,月桂树反倒不再增高增粗了,常年如此,也不凋落。
月宫内却是经年累月的桂香四溢。
那月宫主子嫦娥仙子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天兵天将来来去去她也不愠不恼,习以为常的排练着自己的舞蹈。
月宫内平日里虽不若常人所说的空寂寒冷、萧条凄凉,确实整日里没见几人穿梭。
嫦娥仙子也是不喜闹之人,陆珠莎不知是被常子锡的退婚打击了抑或是受嫦娥的影响,待了半月有余了,出门不过三两次。
只知月老住在广寒宫西侧的太和殿,喜饮酒,平日钻研婚姻之道,也是不常出门。
刚来前两日,陆珠莎携丹儿去拜访过月老,并送了两坛自己亲手在后院埋了五十年的窖藏。
自那后,丹儿倒每日喜欢跑去太和殿内找月老,是为求一红线,却屡次都遭月老拒绝。
丹儿垂头丧气的进了殿,陆珠莎正在练字,先生日日要她练小楷,可她每日提笔时,起初写得还算规整,练着练着就变成了行楷。
先生是母亲亲自为她选的老师,姓柳,脾气好极了。每每最多只说她内心不定心浮气躁,一遇着父亲了,还直夸她天资聪慧思维敏捷。
于是,她愈发喜欢那位柳先生,爹爹也不时给其涨薪资。
果真,老师们到底还是最擅长上演锋芒不露。
见丹儿噘着嘴,她淡笑着搁了笔,就着旁侧洗漱架上的银盆洗了洗手,笑问道:“我们丹儿这又是怎滴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还不是月老么!”
“月老可慈祥得很,哪里能气得了你!”
“姑娘你说,那嫦娥生得那样美,什么就如你说的眉如青黛、肌似羊脂、柳腰莲步;可那月老也是不丑呀,你也说了她是珠圆玉润、钟灵毓秀。为何这样顽固不化呢,难怪人们都以为她是个五短三粗的糟老头子呢。”
“丹儿!”陆珠莎厉声道,“你何时能把你这嘴碎还没把门的毛病改了,否则,日后我可再不带你出门!”
丹儿嘟了嘟嘴,一副气鼓鼓的小女子模样,因为愠怒,面色潮红,愈发显得那双眼睛清亮极了。
陆珠莎叹了口气,问:“你说,你一个小妮子,尚未及笄,你要那红线作何用?”
见丹儿努着嘴不回答,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若是真相中哪家儿郎了,只肖告知我,我自会同你一道想法子。我看你平日这没心没肺的,也不像是坠入爱河的……”
“哎呀!姑娘,我不是为自己求的。”
“那是为谁而求?难道……是为那李妈妈?”陆珠莎调笑道。
“噗嗤……哎呀,姑娘,我想为你求一红线,栓在那常少将手上,我知道,你是欢喜他的。”
“……”陆珠莎啼笑皆非道:“且不说你能不能见着那常子锡,就是见着了,你瞅瞅你自个儿能近得了他周身三尺地么?”
“我可以找许副官呀。”
“许副官是何等严谨的人物?他只听命于常子锡,怕是那常将军都调动不了他。就你这小妮子?”陆珠莎摇了摇头,“再说,丹儿,你可知,这世间红线,本就握在自己手中。”
丹儿瞧着陆珠莎那淡然至极可有可无的表情,撇了撇嘴,继续道:“可为何月老还要日日织那红线,还说要改良,让其更牢固些。”
“你还可知,那天帝九公主自小便栓了根红线在常子锡手上?”
丹儿愣看着自家小姐,脑子转了好几弯都没理清头绪,愣头愣脑的问:“那九公主为何不嫁予常少将呢?”
“婚姻大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当年九公主求爱,月老从中引线,常子锡当面就给拒了,还偏生是在王母生辰之时,当着众仙家的面儿。天帝震怒,直接给九公主和天后都禁了足。丹儿,你真觉得月老她能决定得了所有人的婚姻么?”
丹儿摇了摇头,叹气道:“那九公主可是劲敌啊,姑娘。这几日听那些仙子们都说她长得可美了,天地间绝无仅有,比嫦娥仙子还要漂亮得多。你说比嫦娥仙子还要漂亮,那得多漂亮呀……”
“不过,我们家姑娘也是好看的,我觉得你也比嫦娥仙子还好看。可是,那九公主,可是漂亮很多……”
“且不说漂亮,就是身份,我可与那天帝嫡公主比么?”陆珠莎失笑着摇了摇头,懒得与其多费口舌。
丹儿倒更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全问题,继续嘟囔:“我们刚入南天门不久,那花圃里的小仙娥就吓死个人了。姑娘你说,那天帝的九公主该是何等威严,她若哪日要寻你麻烦,你惧怕么?”
“我为何要惧?据说那九公主被天帝禁足两百年,尔后依旧不懂反省,说是近日被赐下凡历劫去了。再者言,我不也和常子锡退了婚了么?”
丹儿的思绪明显不在这上面,惊叹道:“嗐!这常少将也太有魄力了,连天帝和九公主都敢拒。想来,他要跟姑娘你退婚也算不得什么了。”
“丹儿。可是我陆家要与那常子锡退婚的。”
“不知常某哪里惹得陆姑娘如此不快,随随意意打发一陆家差役,草草通知说无限期延迟婚期,不给吾任何辩驳的机会,如今又说要退婚,岂不是毫无契约精神?”常子锡的声音突然自厅外响了起来,让人猝不及防。
陆珠莎迅速回头一看,厅内并无人影。大约一弹指的功夫后,才见常子锡的身影自外步入厅堂内,他披着一袭深灰色的战袍,随着阔步向前,战袍在身后轻舞着。
他总是这般,来去自由,风尘仆仆。
常子锡深深的看了两眼那写字台前亭亭玉立的红衣女子,拱手解释道:“今日来天庭述职,顺便来探望一下姑娘,门厅大开,亦无小厮,整好约莫听到姑娘提及与常某退婚一事,未及通传便已进殿,还请谅解!”
陆珠莎蹲身回了个礼,淡笑道:“常公子言重了,我本与丹儿闲扯些微末小事罢了。”
“微末小事?”常子锡挑了下眉。
陆珠莎回头瞥了眼丹儿,丹儿立即会意,下去准备茶水糕点。
“常少将,广寒宫里的糕点本就遐迩闻名,不如坐下来品尝一二。昨日恰逢中秋,我与嫦娥仙子一时兴起新采摘的桂花,今日正好让小厨房做成了糕,常少将真真是有口福之人。”陆珠莎淡笑道。
自她一开口,常子锡的眼瞳里便漫上层层叠叠的笑意来:“此等微末小事,就有劳陆姑娘了。”
陆姑娘除了脸颊处有丝绯色外,倒看不出其他神色来。
她这般年纪的小妮子,就有这样沉稳的心性,实属难得了。
新出炉的桂花糕软糯适中,沁香扑鼻。
半盏茶的功夫,常子锡只浅尝了两口桂花糕,便已搁了筷,抬头看向对面的陆珠莎。
陆珠莎讶异的抬眉道:“这桂花糕,是不合常少将胃口么?”
“嗯,常某更喜食蕊儿亲自做的那道红豆酥。”
陆珠莎定了定神,谦虚道:“我这般粗糙手艺,哪里能跟广寒宫里的糕点师傅比。”
常子锡的笑仿佛一直挂在嘴角:“点心味道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人的心境。昔日那道红豆酥,是蕊儿专为我做的;如今这桂花糕,只是应中秋的景罢了。”
陆珠莎低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昨日中秋,我原本就想上来拜访嫦娥仙子,着实因为要宴请诸将领,不得方便。”常子锡淡笑道,“蕊儿,我今日来,不可久留,是为问你,这退婚,可是你本意?”
“自古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蕊儿,我今日只问你,退婚,是你父母的决定还是你本意如此?”常子锡依旧笑看着陆珠莎,一字一句问得轻和极了。
陆珠莎差点要抬手抹额了,不知他现下跑这儿来问这番话,如今还有何意义。
出于礼貌,又只得硬着头皮回应:“是父亲与母亲的决定,亦是珠莎自己的本意。”
常子锡脸上的笑跟浮上来时一样,似乎是一层一层被慢慢剥去的。他的嘴角慢慢捋直,眉眼却依旧弯着。只见他低手抻了抻裤腿,然后站起身来:“桂花糕常某已品尝过,他日若还有桂花酿,常某有幸再来品尝。”
再抬头,脸上已无一丝笑意了,只剩一双眼,依旧清明极了:“退婚的事,那就交由双方父母自去决定吧。起码,在这之前,我是亲自征询过你的意见了。常某告辞!”
他好像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快乐,脸上是极端正认真的神情。
离开时,他的战袍随意挽在胳膊上,后背愈发显得挺直。
陆珠莎沉吟了半晌,回头盯着丹儿,严肃道:“丹儿,你说那日偷听母亲与张妈妈说话,可是确切表明常府已同意退婚了?”
丹儿挠了挠头,嗫嚅着回答道:“是同意退婚啊,然后说不论结论如何,就不必通知你了,免得你为此事伤神……不对,不论结果如何……难道是常府同意考虑?姑娘,我也糊涂了……”
陆珠莎扶着桌,闭了闭眼,挥手道:“罢了罢了,如今这般也好!”
“可是,姑娘,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对那常少将……”
“如何?至死不渝?坚贞不二?”
“那倒还不至于……”
可不就是么,谁非谁不可呢。
只是为了那百余尺地退了一桩亲,倒是真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