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章 月老(1 / 1)邓大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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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太和殿与文华殿离得并不远,中间横竖只隔着一重广寒宫罢了,陆珠莎来过月宫数次,每每住的都是文华殿,月老却是从未来登门拜访过一次。

当年嫦娥奔月,真身一分为二,一半变成了风姿绰约的嫦娥仙子,另一半则成了月老。

月老是个顶和煦的中年妇人,常年嘴角含笑,日日低头结绳,不常露面,传闻七传八拐的。于是,她就变成了世人眼中的‘老头儿’了。

那夜陆珠莎与嫦娥仙子饮酒,她颇有些醉了,微醺喃喃道:“世人皆道我比月老飘逸高雅……是啊,现如今,我终于活成少年时的梦想了。可是没有人知道,月老,她活成了我现下最梦寐以求的妄想。”

陆珠莎不解的望着她。

“那时候,仅一间茅舍,一袭铺盖。我就想啊,日后若有一天,我活得会跟隔壁的王婶儿一样。人到中年,腰肢粗了,背佝了,连身段都变矮了,日日操心着天下儿女们的婚事,那该是多么悲惨的境遇。你瞧,现下那却是我最想要的生活。”她伸手过来抚了抚陆珠莎的脸颊:“蕊儿,人的梦,是会变的。”

自那日起,陆珠莎每每瞧见貌赛奇花,舞姿出众的嫦娥,总觉得那窈窕的背影有几分萧索。

月老寻了个最明亮的天色出门,出门往右踱了不过数百尺,就被迎面而来的丹儿欢喜的拖进文华殿的门去了。

这小妮子,不知拒绝过多少次了,每每都如此盛情,着实让人心生惭愧。

陆珠莎近几日恹恹的不想练字,难得有心思做了红豆酥,那小厨房里的糕点师傅一片赞叹,刚命丹儿送了些到广寒宫去。

桌上此刻正备着盒要马上送去太和殿的,月老就被丹儿推推搡搡的进门来了。

月老捋了捋衣裙,横眉盯着丹儿低咳了声:“本尊早说了,不要推攘,不要推攘,你这小妮子,咋就听不懂话呢。”

陆珠莎不由得上前蹲身行了个礼,灿然一笑道:“月老仙尊,可是正巧么,您一来,省了丹儿的腿脚功夫了,这个懒妮子才如此兴奋至极。”

“她哪里是省了腿脚功夫,我那儿近些日子她跑得最勤不过了。”月老嗔道。

“我本就最喜欢月老了。”丹儿笑嘻嘻的说完就下去准备茶水了。

陆珠莎与月老相对而坐,面上欣喜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丹儿去准备西湖的明前龙井了,配上这红豆酥,口感恰是最好不过。仙尊,您别瞧丹儿平日里活蹦乱跳不受管束的样儿,其实那小妮子的茶泡得是极好的。”

月老淡笑着并不回应,只盯着桌上的红豆酥,层层叠叠的码在青色的磁盘里,金黄色的酥皮似剥非剥,除去那酥香满堂,即便是瞧着外观也着实秀色可餐得紧。

“红豆寄相思,不知君可知。”月老突然开口道,“红豆,当真是极好之物,可祛湿戒躁也。不过,瞧着你这孩子,心定得很,想必骄躁是不需戒的。”

陆珠莎脸上的欣喜立即化作赧色,谦虚道:“仙尊谬赞了,珠莎近日心浮气躁得很,左右练不好字。这若是在自家府上,母亲瞧见可是又要说道了。”

“哦?你母亲如何说道你?”

“左不过是让我沉下心来,平心静气之类的教导。”

月老点了点头:“人无完人,你天资聪慧还秉节持重,已是做得极好了。想白怡那小兔精,儿子养得不怎样,女儿倒是教得很不错。”

月老的面色明明严谨极了,全不像是在夸赞对方。

陆珠莎楞在那儿不知该继续谦虚还是接受赞赏,继续谦虚显得做作犹过了,大喇喇的接受赞扬又觉得自己尚不足。

所幸丹儿端着茶水过来了,她欣悦的洗茶斟茶,看样子对月老到访是真心欢喜极了。

月老捂着面前的茶盅,瞧了瞧丹儿,低眼又瞧了瞧茶水。

陆珠莎对着丹儿摆了摆手。丹儿立即会意,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便出殿去了。

月老嘴角上扬了起来,轻抿了一口茶,抬了抬眉,道:“嗯,茶很不错!我听闻,前几月有一公子来寻你?”

“再尝尝这酥饼,今晨新做的,刚出锅不久。”陆珠莎将点心往月老跟前推了推:“那是我前未婚夫,来向天帝述职,顺便与我谈退婚事宜。”

“可是那传闻九公主心仪的常少将?”月老笑问道,“勿须问,也是你心之所向吧?”

陆珠莎倒也大方的点了点头:“珠莎确实曾心悦常少将。”

“嗯,那常子锡确实乃天地间少见的人中龙凤,你心仪他也并非稀奇。”

陆珠莎颔了颔首,未接话茬。只听月老继续道:“你可知,男人太过出众也是祸水?”

“你还可知,你那前未婚夫刚与你退婚不久,如今正与那东海龙王嫡长孙女在议着婚事呢。”

陆珠莎咻地抬起头来,月老像是极满意她的反应:“估计啊,这正妻就甭想了。那常府的正妻之位,这天地间也只有你可胜任。”

“为何?”陆珠莎不解道。

“为何?当年天帝九公主他都拒娶,现下却娶了九公主的表姐为正妻,他让天家颜面何存?可若是那九公主表姐,东海嫡公主愿意为妾,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月前,嫦娥仙子告知她那常府与陆府经过协商,双方皆已同意解除婚约,如今左不过一月时光而已,常府又添新禧了。

陆珠莎忆起几月前,常子锡坐在对面唤她“蕊儿”,谈起红豆酥之情景,只觉得世事着实讽刺可笑至极。

“当年常子锡是因为与我有婚约拒了九公主,现下我与他婚约已解除。他可再娶九公主为正妻,那东海嫡公主为侧室,岂不皆大欢喜,圆圆满满?”陆珠莎不动声色的问。

月老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本儿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当真以为常子锡是守约之人,因为与你有婚约才胆敢违背上意公然拒婚的么?哎哟,我的小妮子,那会儿,你都还没生出来,是连在哪个塘泥地里打滚的散灵都不知道呢。你就能有那能耐?”

陆珠莎这会儿才恼羞了起来,手指摩挲着盅沿,却不说话。

“那常府定不会与天家结亲的。”月老补充道,神情认真而笃定。

“仙尊,那您……当年为何还要从中斡旋?”

“你当真觉得是我要从中斡旋?那是上意!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月老像是沉思了起来,神色越发凝重,“那常子锡也当真是硬气,就连常将军都尚未来得及发言,他倒果断下跪给拒了。到底是个少年公子哥,年轻气盛得很呐。”

“常少将很是不喜那九公主么?听闻九公主佳妍绝色,天下无二。”

“常子锡哪里是不喜欢呐,我看他倒喜欢得紧。可是,婚姻自古至今就是为了社会稳定,繁衍子嗣,合作共赢,实现利益最大化。本就跟爱情没甚关系。是世人,非要将婚姻和爱情强绑在一块儿,最终落得两头落空的结局。你说,这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好好谈婚论嫁,谈情说爱的时候就好好谈情说爱,不好么?”月老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这一点,那常子锡年纪轻轻的,倒是参得透极了呀。不像他老子,为了些许情爱,是连祖辈的前程和家世都不顾了。”

陆珠莎抿着嘴,对那长辈的陈年旧事并不插言。

月老淡笑打量着她:“至于这绝色佳人,天下无二。喏,现下,不是有二了么……这世间,哪有无二之谬说。”

陆珠莎给对面的月老斟了新茶,“也就是说,那常子锡即便娶了东海公主,也须得再娶另一名正妻即可。”

“不,要么正位虚待,若娶正妻便只能娶你。当年他在天帝跟前将无影无形的你拉进来垫背后,这一生,正妻便就只得娶你了。”

“为何?”

“若是你们二人婚约解除的消息一扩散,天帝以解除婚约为名再度暗示结亲,那常府必是连婉拒的借口都没有了,那正妻之位便只得优先让与九公主。偏常府宁死也不愿与天家结亲的……”

“常府为何不愿与天帝结亲,多少人趋之若鹜……”

“那已经是另一段久远的故事了,不是你等小辈儿女能理解参透的。”月老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这大半年来,我瞧你好似待在这清冷的月宫里怡然自得得很呐。今日前来是听闻你前几日已向嫦娥辞行了。吃了你这许多的桂花糕,喝了你的酒酿,现下又品了红豆酥和明前龙井。我和你娘相处了几千年,也算得上是你的姨母了。瞧你这姑娘讨喜得很,可不得来指点你一二么?”

陆珠莎起身行了个跪拜大礼,双手叠加置于额下,规规整整的磕了个头,抬眼说道:“但求仙尊指教!”

她仰着脸,面色略红,瞳仁黝黑发亮,眸子里全是了然。

月老总算知道那般骄傲的常子锡,为何借着上天述职的由头专门跑这月宫一趟了。

只是这样难得的聪慧女子,到底不忍心眼睁睁瞧她成了权利的牺牲品。

月老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正色道:“你此次回去后,应是常府与东海龙王谈婚论嫁之时,定然顾不得你。你央着父亲抓紧时间速给你谈一门婚事,至于家世,那四海龙宫、蓬莱、南海、昆仑、太虚……皆可,找一品貌俱佳的世家公子,将自己给嫁了。先把自己摘干净,别搅到天帝与常府的浑水里去。想是你随意嫁入哪个勋贵世家,也定能过好日子。可若你一直不议婚,那常府迟早定会娶了你。他们需要一个嫡妻,你这样的资质容颜,养育嫡子最是合适不过。”

陆珠莎懵懂的点了点头。

月老继续耐心道:“常府本是最好的人家,现下关乎到九公主,那儿就是龙潭虎穴。你当真以为那常子锡风流,一房一房的侍妾埋头往后院里填?却没能产下一子半女来?所幸近几百年,那九公主一直闭门思过,近日又传下凡历劫去了,才没来得及收拾那常府的后院,还有你。若真以她那刚烈胡闹的性子,能来去自如,你是定活不到成年的。”

陆珠莎继续懵懂的望着月老,难得露出她那个年纪的迷惘来:“我原本以为,婚姻只是我与他二人之事。”

“即便是寻常人家,婚姻也从不止是二人之事。再说那常府院深墙高,这漫漫岁月,若真在人世间反倒好了,两眼一抹黑,忍一忍,几十年就过去了。可是我们……我们的时光太长了些。当年你娘,我就不赞成她嫁给你爹,如今,你瞧着她幸福么?”

“可是你这月宫里,嫦娥仙子现下养的着两只玉兔也未必幸福呀。”陆珠莎不赞同道。

月老反倒笑了起来:“嗐!你到底年幼,哪里懂那许多。她们未必多幸福,可是她们身心自由,海阔天空呀。你瞅瞅你娘,明明当初是个最精灵古怪的姑娘,如今围在那一方院子里,无日无夜无冷无暖的。这一生,不可惜么。”

“如今同你说的这番话,当年我也与她说过,她偏要信了爱情。你当真以为今日你娘还爱你爹么?姑娘,婚姻里最难受的当不是对方先弃了你,对你无爱无宠。而是你在一日日的打击与冷漠中,看清了婚姻的现实,耗干了对对方仅存的最后一点爱意。最后,你在心里已然弃了他,无欲无求,无念无想,跟块风干了的咸鱼似的整日随风飘荡,偏还一生漫长得很……”

陆珠莎突然想起那一日,父亲醉步蹒跚着要去寻侍妾清儿,母亲满脸不耐的挥手让蒋广扶他前去,好像多忍一刻都不愿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哆嗦。

月老放下手上的酥饼,拍了拍手,起身道:“总之,言尽于此,如何抉择,终归握于你的手上。”

陆珠莎不厌其烦的又行了个大礼:“谢月老的一番肺腑之言,珠莎定当铭记于心!”

月老行至门前,返身道:“有一点你说错了,丹儿管束得是极好不过,老身喜欢得很!”

陆珠莎瞧她拂了拂袖,身姿明明不够纤细,却是轻快极了。

她不知道母亲如今会不会偶尔记起昔日月老的谆谆教诲来。

很多年后,她倒是总记得月老的这番肺腑之言。

只是到底造化弄人,彼时,她已深陷囫囵。

月老仙尊将那婚姻里的每一份情爱都参透得清透明朗,具无遗算,却独独给她算错了敌人。

在那一场溃败的婚姻里,天帝与那九公主,根本尚未来得及出场,她便已然输得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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