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与陆府自六十年前那一场声势浩荡的联姻起,便一直联合作战,目标是共同收复那灵山怨灵之首----宋惟。
谁知那宋惟竟也是个狠角色,六十年间,大大小小不下于几十场的战役,他虽连连败退,却是至今仍盘踞在灵山峡谷内,并未全面溃败。
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将那灵山峡谷内的地形摸得透透的。
前前后后五十余年的时间里,常军与陆军的将士们打疲了,宋惟也断不敢再闹腾了,最近这几年反倒歇息了下来,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太平了许久一段时光。
陆珠莎手里攥着本半成品的《食册》,半垂着手,懒懒的倚在座位上,身子骨恹恹的,大约是夏秋之交,人总容易犯困些。
“李妈妈!今日多给我备些热水,热死了,想好好洗……”嚷到了一半,倏地住了嘴。
她总是忘了,李妈妈早已于十年前回陆府去了。
当时常子锡说是感念她在常府照应了五十年,特意备了两马车的临别赠礼,一同轰轰烈烈的将她送回陆府去的。
丹儿借着送人的机会一同回了趟陆府,回来后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少夫人,你是不知,李妈妈这一回啊,可是把申妈妈羡慕坏了。申妈妈嘟着嘴嚷嚷着说:‘明明咱们姑娘出生前说好的,要我来照顾的,陪嫁也应是我去的……’夫人在旁侧一听,假装不悦道:‘申妈妈,你是很不乐意照应我这个老婆子么?’这一说,可是把申妈妈又吓坏了,赶紧求饶!恨不得跪下去了,夫人顿时和我们都笑作一团,她才发现是诓她的,哈哈哈……”
陆珠莎听着这些陆府琐事,总觉得恍若隔世。
她记得婚前那一年,好像在某个岩洞里,常子锡跟她描述过婚后的场景:可耕地种植,可游历四方,可自由归家省亲,可垂钓于江海,甚至可排兵布将……
自从余娘子生了阿宋,除了耕地种植,她从未实现过一样。
偏偏那时的自己却心动不已充满愿景,现在想来,真真是天真幼稚至极。
好在阿宋现下正是最可爱之时,前两年起他开始习字背书了。
就连霜夫人,酸楚归酸楚,偶尔说话夹抢带刺,但是隔段时间都要来瞧阿宋一眼,带些小玩意儿,很是欢喜他。
更别说茉莉与吕娘子了,要不是常子锡不愿意,她们更是恨不得一月要将阿宋接过去养半月才好。
可是,那余娘子却真真是奇怪之人,从不来彼岸小筑里瞧一眼,成日里只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用丹儿与玲儿的话来说,她约莫着是要打算出道修行了。
只有陆珠莎自己知道,那余娘子的仙居四周全被常子锡布满了结界,怕不是她不愿出门,是出不来。
常子锡倒是常常歇在她的仙居里。
后院里的人都说,余娘子才是将军正儿八经的挚爱,即便是伤了身子,转了妖性,将军依旧独爱她那一院。
而少夫人呢,充其量只能算常府的门面,养孩子的工具,将军心血来潮每月去宠上她几回,却是时运不济,至今肚子里没有半丝响动。
常子锡是在她们成婚十年后正式接了常老将军的衣钵,削去了“少将”的称号,成了“将军”。
有了嫡妻与长子,这将军的名号倒也当得名正言顺。
陆珠莎拉着手里的线,使劲儿扯了扯,阿宋走近来,趴在她的膝盖上,抬头问:“母亲,这是什么?”
阿宋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圆溜溜的,额前的发丝半蜷曲着,一卷一卷的伏在稚嫩的皮肤上,瞧起来好看得紧。
可是,他父亲却总嫌他长得过于秀气了些。
陆珠莎打好最后一个结,拍了拍手里的册子,舒了口气,道:“这里啊,这里是母亲与你文婆婆的心血呢。”
“心血?那是什么东西呀?”阿宋奶声奶气的问。
“嗯……心血呀,就是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力气和心思,努力做出来的东西。”
小阿宋双眼一亮,抬起小小的身子,跑到自己的小桌前,拾起一方衍纸便小跑着递了过来:“母亲,这便是阿宋的心血么?”
陆珠莎瞧了一眼,那方不大的衍纸上,墨汁掉得到处都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是的,这便是我们阿宋的心血。”
“那么,喏,阿宋便将自己的心血送与母亲。”
陆珠莎接过来仔细一瞧,只见衍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来:山河水川。
陆珠莎笑着问:“这便是阿宋近日习会的字么?”
阿宋的小脑袋使劲儿点着:“父亲前些日子教我的,他跟阿宋说,这几个字,是母亲最最喜欢向往的东西。”
陆珠莎摸了摸阿宋的小脑袋,说:“那么,我们阿宋最向往的是什么呢?”
“嗯……是父亲。”
“哦?阿宋是最向往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对吗?”
阿宋的头点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丹儿在一旁笑欢实了:“咱们阿宋别的本事没有,这嘴上抹蜜的本领倒是天下第一了!”
陆珠莎尚未发言,“父亲!”阿宋撒丫子跑向门口去了。
果不其然,一会儿功夫,常子锡便抱着阿宋进殿来了,后面跟着上蹿下跳的阿灵。
阿灵以往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彼岸小筑里,即便是这儿常年没有阳光,它经常懒懒散散的在门廊外晒着身子骨,偶尔又会蜷在屋檐上补着眠。
可是自阿宋会走会跑了后,大抵是被他玩得有些过了,阿灵便大部分时间都跟去常子锡身后了。
颇让阿宋伤心了好一会儿,所幸还有丹儿陪他玩,倒也不常哭闹。
常子锡一脸笑意盎然的步入厅来,瞧着心情竟是极好。他抱着阿宋走至跟前,歪头对着陆珠莎的嘴轻轻一啄:“嗯,真是抹了蜜了!”
“呀!”陆珠莎恨恨的瞪着他,脸一红,便瞧向他身后的许副官。
许副官眉眼未动,眼神似有或无的略过丹儿,陆珠莎随着他的视线望向丹儿,丹儿竟是满脸通红。
陆珠莎的心“咯噔”一下,瞧了瞧常子锡,常子锡却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眼睛瞧着那方衍纸,点评着阿宋的字来:“嗯,这几日进步不少!”
阿宋半扬着头,一脸喜滋滋的,如同名凯旋归来的小将军一般。
陆珠莎瞧着丹儿那半愣不愣的样子,叹了口气,亲自斟了一盅茶推向常子锡身前:“又时来接阿宋去兵临堂么?”
“嗯,前几日教给他的刀法,今日得考考他。”说完,常子锡佝着身子端过茶仰头一饮而尽,唤道,“沧平,带着阿宋,我们走!”
“坐都不坐一下么?瞧你,成日里急哄哄的,倒叫阿宋学了去才好!”陆珠莎嗔道。
“哈哈,阿宋才不像我,他像你。”常子锡一边说着,一边身影消失在门外,只听见最后丢出句话来,“丹儿,我与沧平今日回来用晚膳!”
许沧平拉着阿宋走在后边,出门前,他回身望了眼丹儿,那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全写着故事。
陆珠莎瞥了眼丹儿,不动声色吩咐道:“丹儿,晚膳时间还早,先着人给我备些热水,我想泡个澡休息一下。总觉得全身不得劲儿。”
丹儿上前一把摁住了陆珠莎的手臂,半扶半倚着她,缓缓的往后室走去。
浴室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原来丹儿一早便备下来了。
“把了这许久,凭你的医技,差不多,也该有个结论了吧?”陆珠莎站定,抽回手,定定的望着丹儿。
丹儿低着头,自顾自的兑着水,半晌不说话。
陆珠莎知道,大约又是自己没有怀上。
她任丹儿沉默的给自己宽衣解带,也不开口追问,直到整个身子没入热水中,方才舒服的轻吟了一声。
才听见丹儿在身后懊恼着开口道:“少夫人,按道理,你都停药十年了,为何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将军一月有不少日子在你这儿了,若是……若是按照常理,孩子现在都该能走了呀!”
陆珠莎半仰着头,后脑勺靠在桶沿上,舒服极了:“丹儿,孩子本是缘分,强求不得。再说,一个阿宋还不够你我忙活的么?”
丹儿舀着一瓢水往她的肩头淋了下去:“也就你了,一天到晚丝毫也不急。那阿宋终归不是自己的孩子,若是那余娘子哪一天突然醒悟了,要了回去呢。”
“这孩子是急一下,便能急来的么?”陆珠莎睁开眼睨着丹儿,“你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余娘子若来要回阿宋,便给她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想要我真把他当作自己生的,占为己有?世人皆知那是余娘子的孩子,你让我掩耳盗铃么?”
“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常府后院横竖就这么一个孩子,谁还不虎视眈眈的瞧着呀,你但凡今日说一句不养了,立时三刻怕是就有人来要了。”丹儿手指触着那一方滑腻的肌肤,心里诧异着这触感竟与小阿宋差不多,嘴上依旧数落着,“这阿宋一点都不像将军,倒像个小生一般。再说,少夫人你便不想要个像将军那样的孩子么?你若真不想生,就不会让我停药了……”
“难道,我的孩子,像我就不成么?”
“像你当也是极好的呀,可是,我的姑娘,咱们得先有了孩子,才能像谁呀!”
“原本我以为这一次也约莫着像是有了,谁知又不是。这没有孩子,你还能叫我去偷一个来不成呀!”
“呀!你这堂堂的将军夫人,怎么越发喜欢胡扯八道了!”丹儿急哄哄的说,“刚刚成婚那十来年,瞧着倒比你现在还稳重些。如今越发没得章法了,我看呀,都是因为咱们将军对你太过宠溺放纵了的缘故!”
陆珠莎懒懒的起身,跟个牵线木偶似的任丹儿数落,她歪着头,懒洋洋的舒展着身子,丹儿以为她就要睡着了。
刚坐上塌,陆珠莎挑了挑眉,问:“丹儿,你与许副官……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了么?”
丹儿听着眉眼一跳,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陆珠莎心下想到:完了……
那漫天的困意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她低喝道:“跪下!”
丹儿愣了半晌,才跪了下去。
“说说,什么时候的事?”
丹儿匍匐的跪在地上,埋着头,好一会儿了才听她低声道:“那一日,阿宋在兵临堂睡着了那一日,将军让我守着阿宋。正好……正好他就在门口守夜。”
陆珠莎一掌拍在榻沿上:“荒唐!平日里你不稳重也就算了,那许副官是何等稳重之人,就那样的环境,就那样……把你给欺负了?”
丹儿摇着头,尚未辩驳出声,只听见自家姑娘继续低喝道:“你是我陆府带来的旧人,你就这般不爱惜自己,万一,万一珠胎暗结了……将军又不愿与你作主,抑或是突然有了战事,来不及作主,你要如何?丢了我们院里的脸,还得丢尽对岸陆府的脸去!亏你还习得医理呢!”
“不不不!”丹儿急哄哄道,“少夫人你误会了!我们没有那个!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亲了。”
陆珠莎定定的睨着她。
“他动……动手了,倒是很想,可是……没有成功……”
陆珠莎一颗心窜上来跳下去的,瞬时又跌回了胸腔里,可是一听那句“没成功……”又将她的怒火生生的掀了起来。一瞧,丹儿低垂着头,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到底叹了口气,只道:“我自会寻个合适的时机与将军去提,定要给你作主了才是。但是,以防万一,这段时间你与那许副官,绝不能再私下会面。出去醒醒脑吧,待会儿我亲自去兵临堂接阿宋。”
“少夫人……”
“出去!”
说完,她往身后一倒,半阖着眼。
脑子里突然浮现起那一日来,在忘川彼岸的礁石岩洞里,常子锡偏过头就吻了过来,又凶又急……
唉,到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