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已然不知道自己多久未进食了,倒是没有半丝饿的感觉,只是这口渴的烦恼一直困扰着她。
那个四毛瞧着聪明正直得很,却是个死轴的憨性子。接连守着她两日了,都未曾想过要给她进食,偶尔倒还记起要拿一壶水往她的脸上倾倒浇灌,不知到底是要洗脸还是喂水,大抵是二者一块儿都解决了,横竖给她吊着一口气便是了。
倒是尽责得很,不止自己不再碰她一片衣角头发,六毛也休想近她的身。这让她安心舒适了不少。
只是这几日,陆珠莎突然羡慕起天上的神仙来,他们一生虽活得了无生趣,但甭管身处何处,却到底可以做到不眠不休,不寝不食。
不若自己,依然断不干净这尘世间的七情六欲,又渴又困。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齐齐整整,轰轰烈烈的。
四毛竖着耳朵不过听了半刻,便一鼓作气站直了身子。
就连昏昏欲睡的陆珠莎都立刻跟着醒了神,一双眼直直的瞧向洞口。
只见王平率先步入洞来,身上穿的依旧是原来的那套衣裳,约莫是洗过了,瞧起来齐整了不少,身后披了一袭深色的袍子,袍子也是有些破旧了。
他状似无意的瞟了陆珠莎一眼。
陆珠莎心一沉,主角来了。
王平的身影一闪,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斯文极了,五官清秀得很,一双唇色红润饱满,皮肤白净,身姿高挑,一身素色的锦袍干净妥帖,头发整齐的束着,额前留着一丛略蜷曲的刘海,整好遮至眉上,给人以纨绔不羁感,那一双褐色的眸子里全是戏谑的笑意。
这位公子应是从小受过极好的家庭教育,身姿挺立,步伐规正极了,手上攥着一只小巧的折扇,一面儿敲打着一侧掌心,一面儿不紧不慢的朝着陆珠莎走近了来。
他倒像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全身上下的装束与这个洞穴显得格格不入。
终于,他在陆珠莎跟前站定,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陆珠莎亦半仰着头,定定的瞧向他,不卑不亢,不喜不悲。
他伸手用折扇抵着她的下巴处,轻轻的往上一抬。
陆珠莎随即半扬着下巴,不由得咬了咬后牙槽。那折扇竟坚硬如铁,冰冷异常。
“不亏为冥王养出来的姑娘,能做得了常子锡的夫人,嗯,到底是不一般的女子。”他轻笑道。
“幸会,惟将军!”陆珠莎面无表情道。
“哈哈,有趣!有趣得紧!”宋惟兀自大笑了起来,“常夫人,你可知今日是第几日了?”
“我被困在这儿,第几日有何区别么?横竖惟将军是没真想要我的命才是。”陆珠莎浅笑道。
宋惟收了折扇,挑眉道:“你当我真不敢要你的命么?”
“在惟将军这儿,我的命何足挂齿,如若不是常子锡手里有着你更重要的筹码,你怕是恨不得将我四马分尸挫骨扬灰都不解恨呢!”
“欸,一个女子家家,别说得这般血腥。”宋惟笑着摇头道,“我与你本无冤仇,何来这般的恨意。再说了,常夫人这样儿的姿色,随意就挫骨扬灰了岂不可惜了么。”
“我却以为,惟将军中意的女子,并不是我这等模样才是。”
宋惟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噢?常夫人以为我当中意何等女子才是呢?”
“比如,敝府后院的余娘子那般?”陆珠莎索性开门见山道。
宋惟一愣,大笑道:“嗯,当真有趣!”接着他将手里的折扇往旁侧一递,四毛立刻伸手接了去,却是踉踉跄跄的接不住,整个人直往下蹲。
宋惟的眉眼一低,他身后的王平反应快极了,顺手一捞,扶住了四毛,同时将折扇轻飘飘的接入自己手中。
宋惟抻了抻裤腿,半蹲了下来,手指刮了刮陆珠莎的脸颊:“嗯,肤若凝脂。可是,常夫人,你既知我最是中意那常府后院,最得常子锡宠爱的侍妾,又怎知我不会中意你这个常子锡最宝贝着的娇妻呢?据我所知,他宠你可也是远近闻名来着。新婚第一年就为你显了真身,飞到这灵山顶来了。”
陆珠莎神色暗了暗:“惟将军,常子锡携我飞到这灵山顶来,别人不知其用意,你还不知么?”
“哈哈,倒是长得一张伶俐的巧嘴,莫怪常子锡喜欢,我也喜欢!”说着,宋惟收紧手指,在她的脸侧用力掐了一下。
陆珠莎疼得眼一缩,鼻头一酸,眼泪顿时迸了出来。
“我倒是以为你是何等刚烈女子呢,就这小小一掐,就哭了么。”宋惟淡笑着到底松了手。
陆珠莎下巴一扬,低喝道:“堂堂一灵山将军,就这般对付一介女流么?”
“常夫人,你可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倘若我真要欺负了你,你还是现下这般模样么?我身后的这些弟兄们可是很久没开过荤了的,但凡叫一个来,就得让你欲仙欲死,自然,也死无全尸……哈哈……”
“你!畜生!”
“畜生?常夫人此等评价着实过誉了。再说,我若是畜生,日日睡在你枕侧的常将军才是畜生不如的东西。”宋惟终于敛了笑,“你知今日可是第四日了,我左不过让他拿余娘子与常家小少爷来换你这名嫡妻,可是你可知,常子锡死死不松口。可见那余娘子得宠是真的,你这少夫人的盛宠全是假象呐!”
陆珠莎低眉笑了笑:“惟将军结了这么大的一张网,布了这许久的局,掳了我来,怕是觉得我不止只值这个价码吧?那守在灵山峡谷口的常军……”
“欸,掳这个字儿可是严重了些,不好听呐,我们明明是好生请常夫人过来做客的。”宋惟拍了拍手道:“不过,我宋惟就钟爱与聪明的人说话。可是,常夫人你可知,那灵山峡谷口里的常军迄今为止一动未动,倒是陆军,早已撤了个干净。”
宋惟顿了顿,继续道:“常夫人,不若你来分析分析,这又是何缘故呢?”
陆珠莎死死抑制住瞧向王平的视线,只定定的望着宋惟。他那一双眼眸生得好看得紧,圆且大,瞳仁清亮,像孩子的眼睛。
“我一介女子,哪里知道这排兵布阵的事儿。”陆珠莎淡淡说道。
“欸!这就不聪明了!”宋惟大笑道,“因为啊,若常家少夫人殁了,再娶一房便是。可是陆家,只这一名独女,自然珍之爱之。常夫人,这个解释你道如何?”
陆珠莎瞳仁一缩,到底没忍住,眼眸闪了闪。
宋惟像是极满意,拍了拍大腿站了起来。他取了王平递过来的折扇,轻轻松松的打开来,在自己胸前扑了扑,对着四毛叮嘱道:“四毛,好生将常夫人保护好,切不可怠慢了咱们这位尊贵的客人。”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洞口离去,陆珠莎一瞥,只见四毛身后的六眼一双眼睛死死黏在自己的胸前,心里慌乱一片。提了口气,对着那个即将行出视线外的身影朗声道:“他叫阿宋!”
宋惟身子顿住了,背对着陆珠莎不发一言。
陆珠莎心一横,继续说道:“常家小少爷,叫阿宋,随母姓,全名:余宋。”
“不姓常么?”
“余娘子取的名,自小一直养我名下。”陆珠莎顾左右而言他。
“他现在如何?”
“很健康,聪慧敏秀,眼睛圆而亮,刚刚掉了两颗牙。噢,对了,会习字,会背《三字经》了。”
“我是说……”宋惟沉默了半晌,方才问:“她呢。”
“她……”
宋惟倏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那双褐色的眼眸突然变得墨黑一片。
陆珠莎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她也很好,只是比以往沉默寡言了些。”
宋惟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风云诡谲,笑问:“常夫人,你是想如何?”
“惟将军,我一失去自由的弱女子能如何呢?”陆珠莎弯着唇,淡笑道,“倒是常将军自己,你可知你自己到底想如何呢?”
“呵,这就奇怪了,你一失去自由的弱女子,倒是置喙干涉起我的想法来了。”
“我本不愿与惟将军有任何牵扯,然,惟将军如今的选择关系到我的性命安危来,我便不得不置喙几句了。”
宋惟挑着眉玩味的瞧着她。
“惟将军轻轻一挑拨,整个九重门内怨灵聚集,生灵涂炭。想必也是王将之才,缘何最浅显的道理自己却不懂呢?”
“噢?我倒想听听你说道一二来。”
“惟将军既已知我在常府不过为随时可以取代的女子罢了,你若真取了我的性命,常子锡最多要麻烦多备一份聘礼,求娶一名嫡妻便是。常军上下,不会损失分毫。可是惟将军却还打算着,企图用我去换取你自己所有想要的东西,不是自相矛盾么?”
宋惟面色沉了下去,轻嗤了一声:“常夫人怕是虽未弄清自己现下的状况,倒是先弄清了自己在常府的价值了。”
“我的价值如何我自清楚不过,只是我想说,哪怕贵胄如天帝,也未必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惟将军不凡将自己最想要的列个清单来,紧着最紧要的一两项去与常子锡谈判交涉,或许还能赢得一两分胜算也未可知呢。”
“常夫人对自己夫君倒是自信得很,你便是笃定我只能赢得一两分胜算来么?”
“惟将军,常子锡如何,我与他夫妻多年,定是最清楚不过。如若牺牲了我,可换得这灵山内所有生灵平顺安乐,于他,又有何不可呢?”陆珠莎顿了顿,“不管你信是不信,今日看在阿宋的份儿上,我言尽于此了。”
说完她轻轻的阖上眼睛,只是心尖上提着的那口气迟迟不敢搁下,直到听见宋惟淡笑着说:“王平,将常夫人带至我们住处,这等聪慧清明的女子,我着实想多会会她。”
她方才将提着的那口气重重放了下去。
尚未彻底睁开眼,王平已然走至跟前,陆珠莎只觉得颈间一痛,彻底失去意识前,好像又听到最开始的那个清澈干净的声线:“夫人,委屈了。”
用灵识发出来的声音,极低极低。
心下一松,她终于,放心的让自己重重的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