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的后来,钱多多才突然记起那一年的冬至,自她们出门起,连绵的大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从未见过那样大片的雪花,成片成片争先恐后的往下落。
天地间充斥着盈盈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都在赶路,急得不行,渐渐,铺满了整个世界……将万物裹成了一片雪白,慢慢,甚至将黑暗都给划破了似的。
没过多久,那样端庄素雅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任何其他颜色了,只剩下满眼满眼的白。
若说人生有轨迹,钱多多的人生可能便是自那一年冬至开始转弯的。
也就是那场大雪,拖着她朝着命运的另一截轨道前行去了。
盛世天堂里的大厅很热闹,约莫因着节日的缘故吧。这个世界里的文人学士,大多平时活得太过拘谨萧索了。逮着节日里,便可劲儿的闹嚣起来。
至于那门外边的寒凉和素白,是半丝也甭想透进来。
这是钱多多二十来年见过最寻常的光景,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她收拾了一番恹恹的情绪,往脸颊上使劲儿扬了扬嘴角,抬腿便朝着今夜的目标前去。
钱乐乐跟在其身后,颇有些忍俊不禁。每每有大场合了,多多总是这副做派,挤眉弄眼好半晌,然后再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笑颜,昂头挺胸,视死如归般前去。
彼岸之地里只坐了两位公子,钱妈妈说他们已然来了许久。
不知为何,钱多多总觉得那二人周身都是一股子风尘仆仆的味儿。
那种味儿不仅仅是赶了许久的路,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感。
还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暗。
明明,此刻这儿灯火通明,热闹喧嚣。可是,独独这一角,让人觉得又冷又暗。
坐在上位的男子,一袭黑袍,瞧那面貌,应是极年轻,那双眼睛却像是经历了许多风霜似的,直直的朝着钱多多瞟了过来。
就一眼,钱多多只觉得心一颤,生生顿住了脚步。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立即转身、迅速逃离才对。
那样的眼睛,在她二十年的人生里,就没见过第二双。
倒是左侧次座的公子彬彬有礼,钱多多二人一去时,他便起身站了起来,拱手弯腰,规规矩矩的行了个见面礼:“久仰,钱姑娘!”
钱多多微微福了福身,算是回礼。
起身后,她对着上座的男子点了点头,黑衣男子挑了挑眉,应该算是回应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平日里话最多,最喜欢欢闹闹的钱乐乐此刻也跟被点了哑穴似的,窝在钱多多身后不发一言。
钱多多低了低眉,随即一抹笑便自唇边荡了开来了:“常先生您好,据妈妈说,您这些时日有寻过我,着实对不住您,前些日子身子骨抱恙,不便现身。您瞧,今日一痊愈,我便来了。”
常先生的眼眸在她身上兜了一圈,并未发言。
他的瞳仁颜色极深,看不出任何表情与波动来。
倒是旁边的公子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嘴里喃喃念道:“钱姑娘这样一笑,这不……这不就是……”
钱乐乐歪头瞧了眼许公子那副没出息的表情,腹诽道:“我们多多的笑,本就号称人间绝色。”
岂知许公子对着钱乐乐拱手道:“许某让乐乐姑娘见笑了!”
钱乐乐一惊,差点收不住表情:这丫,这丫能听得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那边许公子仍对着她淡淡的笑着,并微微点了点头。
顿时,钱乐乐彻底凌乱了。
一时间她不敢再多言,自也不敢再多想,生怕对面的许公子真猜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来。
除了许公子,那常先生更加不是钱乐乐敢去对视之人。
比起钱乐乐的跳脱心性,钱多多明显要淡定从容得多。
她们依次而坐,乐乐微低着头。
多多斟着酒,淡淡的笑着。厅堂里的灯火仿佛在她的眼眸里闪烁摇曳,如同那些年她在他身边那般。
常先生注视了钱多多好一会儿,尔后才收回了目光,扫视了一圈那厅堂里的热闹。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意味。
钱多多知道,他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而自己,应当是他的猎物才对。
不,他看自己的目光又并不像寻常猎人瞧着猎物那般。除了志在必得,眼眸里甚至还夹着几丝戏谑。
只见他两指夹着杯沿提了起来,朝着自己举了举杯,动作神情皆有些轻佻。
钱多多晃了晃神,立刻端杯举了起来,尔后一饮而下。
常先生扬了扬眉。他的眉本生得十分陡立,稍稍一扬,却并不显严肃,反倒显得有几分年少轻狂。
钱多多几乎觉得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那边许公子淡笑着夸赞道:“多多姑娘的酒量,瞧着甚是极好。”
不知怎的,多多总觉得他对自己有着一份恭敬。
钱多多尚未来得及回答,旁侧的乐乐连忙摆手道:“不,我们多多可是并不常饮酒之人。”
“是么?”常先生的目光又移回钱多多身上,淡笑着开口。
多多与乐乐一齐愣住了,他的声音夹着气息仿佛自肺腑丹田之中发出来的,又低又浑厚,音都飘出了好远了,那股气息却依旧环在四周似的。
他嘴角微微上翘着,缓缓启唇,继续道:“那平日里偷着喝酒的人,是我看错了么?”
轻飘飘地一语激起了千层浪。
钱乐乐的注意力瞬间被那张好看的脸上明显的笑意给吸了过去,只觉得自己几乎晃瞎了眼。怎么一个周身寒凉至极的人,笑起来却是那般恣意潇洒。
仿佛能聚光。
而钱多多却当即被惊住了,自己偶尔偷偷饮酒怕是连乐乐和刘婶儿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
想到这儿,内心不由一哆嗦,那所宅子怕是马上要卖掉才行。
那边乐乐碰了碰她,眼睛抽筋似的一眨。
钱多多知道她什么意思,大抵是,欸,你也被常先生迷了眼罢。
钱多多懒得去置喙她那一脸笃定的花痴样儿,端着杯去敬许公子:“许公子,敬您,望您事事顺遂!”
许公子不由自主瞧了常先生一眼,连忙举杯附和。
乐乐比多多年幼两岁,在这万世天堂里,她曾跟在她身后不少时光。
不错,多多自有她的待客之道与生存之道,她手底下的客人大多规矩守礼,其中不乏有礼部侍郎刘公子那样对其极为痴迷之人,却也是时时彬彬有礼。
钱妈妈曾经说:“我们多多啊,命格属凤,天生自带皇后之威严。自是寻常民间男子不敢造次之上。”
虽有几分王婆卖瓜的不自觉,却也道出了几分意味。
但是如今日这般,一桌四人,拘谨寡言,沉默且严肃,自也是不多见的。
一念未转,只听许公子开口又问:“听闻钱姑娘最是擅长胡琴?”
钱乐乐惊愕的张了张嘴,这许公子怕是真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来?
刚想开口,才醒觉他这句话并不是问自己。为免显得造次,她再次将唇齿合上。
钱多多笑了笑:“民间虚传罢了,略修过几年,却是造诣不精。”
“琵琶呢?”常先生开口问道,见多多稍愣,便又多问了一句,“琵琶,钱姑娘弹得如何?”
钱多多笑了笑,答:“琵琶更是不行,学过几次,便自我放弃了。”
“那便从现在开始学。”常先生斩钉截铁道。
常先生的话总显得有些突兀,明明像他那般清贵公子,该是十分秉节持重才是。
“若是还有机会,吾自当愿意潜行修习。只是……”
“机会自然有,先生已请至府上。近日院子正在重修,想来不过半月有余,姑娘便可开始了。”
钱多多惊愕的瞧向他,沉吟了半刻,才试着说:“常先生……您怕是误会多多的意思了,对于胡琴,吾本就技艺不精;至于琵琶,我更是兴趣不浓了。”
“技艺不精,便放弃了罢;兴趣不浓,那便即刻开始培养兴趣。”
钱多多微微蹙着眉,乐乐知道她此刻面上的神情虽极为缓和,其实已然有几分愠怒来。
那边常先生朝许公子递了个眼神,许公子心神领会的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乐乐总觉得好像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突然改变了似的。
所幸常先生二人并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言了。
钱多多都瞧在眼里,她觉得只要不在今夜此刻,不在这万事天堂的大厅里为难于她,她便懒得计较。
将钱妈妈给的任务也好,请求也罢,迅速完成后,她首当其次的事儿,就是得去谋划着卖宅子之事了。
只是此时的她,到底低估了常先生那只手遮天的本事。
当然,同时也高估了自己那颗云淡风轻如止水般的心。
常先生当晚逗留的时间并不久。
钱妈妈说他时时来,次次提,银子更是撒得毫不手软。为何好不容易见着人了,却是待了小半刻就急匆匆地要走。
许公子解释道:“常先生今日是百忙之后抽空前来的。今日冬至,不止政务要忙,还得回去陪陪父亲母亲。”
钱姑娘们自然应允。
那边,常先生淡声吩咐道:“沧平,先送钱姑娘回府后,我们再赶路。”
钱多多一听,连忙婉拒道:“今夜风雪甚重,我便歇在这儿了,实在不劳先生挂记。常先生与许公子慢些赶路,注意安全!”
钱多多的话说得又急又重,一字一句,清晰明了。
常先生瞥了她一眼,并未反驳。
乐乐与多多一直将他们二人送至门廊处。
此时。整个世界漫天飞雪,街道的地面上已然是厚厚的一层积雪。四处白茫茫的一片,明明没多少功夫,可见这雪下得急且厚。
常先生的马车又黑又宽,着实扎眼,静静的停在正门处,车厢顶上如同地面一般,积雪甚厚。
许公子将车帘撩开,候在一旁。
常先生却不行动,一双眼静静的盯着钱多多。
钱多多不由后退了半步,微微福了福身子:“那么,常先生,许公子,请慢些走。”
常先生扬唇笑了笑,他的笑比方才坐在彼岸之地里的笑更恣意些,露出一排整齐牙齿来,白净晃眼。
在这样的雪夜里,那样的笑,真正可以让满世界皆失了颜色。
钱多多定了定神,刚想转身,那边轻轻一句:“钱小姐,该上车了。”
自己已然身于马车内了……
常先生对着半张着嘴的乐乐点了点头,身影一闪,便晃进了车帘内去了。
如同刚刚多多的身影一般,一闪,便没了……
马车行了许久,乐乐还在门廊下站在,直到有人扒开门帘,那一屋子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方才醒转过来,总觉得目之所及,皆不是现实了一般。
大抵是喝得多了些吧,整个世界都在晃悠……
果然,如乐乐所言,这辆马车内怕是并排放两具棺材皆绰绰有余。
钱多多不由打量了起来,这外表周身漆黑的马车,车厢内饰却是大红色,入目皆是满眼的红,直让人恍惚。
常先生自上了马车后便不再多言一句,也不多看她一眼。他的坐姿挺拔而又端庄,双手搁在膝上,双眼微微阖着。
有一股……君王的气质。
那位许公子约莫是不怕冷,居然马车内都不待,宁愿跟着车夫挤在前面。
偌大的一个车厢里,只坐了她与常先生二人,她紧挨着车尾而坐,离着车门处的常先生甚远。钱多多却还觉得车厢太过逼仄,四处张牙舞爪的红,像是随时要吞噬自己的魂灵一般。
总觉得再待下去,便会尸骨无存了。
所幸路途并不遥远,一直到自己的宅子门口,常先生皆未再为难她半分。
一撂开车帘,刘婶儿与小李子已然候在门口。
那二人半仰着头,一瞧见钱多多,立即满脸堆笑,喊道:“姑娘!您总算是回来了!”
不知道是马车里的暖气太足抑或是其他缘故,钱多多只觉得周身一股热流,自头顶窜至脚底而去。
刚要抬腿下车,突然,常先生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手。
肌肤与肌肤,手指与手指交缠着。
沁凉冰冷。
那股热流却仿佛更甚了些。钱多多只觉得心跳突然急切了起来,恍惚间,好似只听他低声说了句:“我既寻着你了,你便再也逃不掉了。”
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并不十分清晰,说完便松了手。
钱多多几乎落荒而逃。
进屋许久,总觉得手指尖的余温一直还在。
明明,那个人的指尖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