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街面上已经是人山人海。老秦人虽然辛劳勤勉,却也少有天不亮就站满街道的时候。
南城区胡桥大街的路面上,几千人围堵在街道两旁,都在那里议论纷纷。然而不管怎么说,大伙所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刚刚挂名左相的蒙二狗,今日请来了一位名公子,要去典属国找回场子!
有关这位名公子的由来,老秦人众说纷纭。有说是某位侯爷家的公子,博学多才、饱读诗书,是位不世出的奇才;有说是中原入秦的士子,见多识广、足智多谋,是位贤名远播的名士;还有人说是深居云梦的遗贤,跟着鬼谷子修行著书,今日方才出山。
众人越扯越远、越说越怪,就差说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
亥月中旬、卯时初刻,位于天下核心的咸阳城,在众人的注目之中,驶来了一辆白幡凤饰的马车。
初冬的朝阳里,微红的彩霞通过撩起的帘帷,与清爽的微风一起,吹进了这座宽大舒适的马车。坐在马车中的少年锦衣华服,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时从街面上传来的议论与惊呼,也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波动。
他坐在马车里,任由窗外的帘帷飘动,打在了他的眼角,或者也打中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眼角,之后便想起了他的父亲昌平君。
这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惊呼起来:“是楚国太子,楚国太子楚南雄。我见过这辆马车,我见过。”
马车上那一缕白幡、车身上那一袭凤饰,自朝阳渐起的冬日中,格外的引人注目。老秦人呼喊欢腾起来,大家在清凉爽朗的早起时分,都在喊着楚国太子楚南雄之名。惹得那些想要睡个懒觉的公子小姐们,也不由得探出了头,询问一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仪开道、执事引路,文吏宾客前后相拥、左相蒙武亲自驾车,在满街人群的凝视中,带着楚南雄来到了典属国的大门外。
随后,蒙武一步跳下马车,亲自搬来锦凳、放在车前,轻声问候道:“公子,到了。”
帘帷轻轻掀起,楚南雄微微侧身,自马车上缓缓走下。
人群更加欢闹起来,有人大声叫道:“是楚国太子,就是他。楚国太子,楚南雄!”
老秦人手舞足蹈、欢声大喊;楚南雄举目四顾、报以微笑。在偶尔抬头间,他看到冬色晨光里、天边那轮朝阳已经升起,灼灼兮如冲天白日、恍恍忽恰暖冬高阳。
楚南雄驻足远望、微微笑着,柔声说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马车上那一抹招魂幡一声呼啸,被清风吹起数十丈。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远,之后便如蝴蝶般点点消散,散落在这片秦川故土之中。
楚南雄不再去看,他转过身,对着两边招手问好的老秦人点了点头,便在文吏宾客的簇拥中、在左相蒙武的护卫下,走进了典属国的大门。
老王叔赢疾料定今日必然会有某位人物前来,因此早就带着一帮老少故吏在院中等候。只是,他未曾想到会是楚南雄。
他在楚南雄身上打量一番,便看向了蒙武,问道:“左相将旧楚太子带了过来,究竟何意?”
蒙武并未答话,一旁司马欣捧着一册竹简道:“典属国各司各院听令,今日自卯时起至申时终,府中一应大小事务皆委任楚南雄代为料理,为期一日。”
身后书吏捧出相印、委书,站在楚南雄两侧。
典属国一应老少故吏,全都呆了一下。随后,有人在底下偷偷哼道:“找了一个毛头小子,就能翻出浪花来了?”
蒙武哈哈笑道:“制不了泥们,俄叫泥爹!楚公子,请!”
楚南雄在人群中扫了一眼,道:“点卯议事。”
司马欣朗声叫道:“卯时三刻已到,点卯议事。”
赢疾及一应官吏随即躬身施礼,“见过府君。”
楚南雄点头还礼。
司马欣便捧出名册,望着上面的官职名字,铿锵有力的念道:“府丞赢疾。”
赢疾道:“在。”
司马欣接着念道:“府丞赢弃。”
一中年男子道:“在。”
典属国共五司十院二百来号人,每院合主吏一名、辅吏两名、属吏十七八名,衙役、走卒不在此列。
司马欣刚刚入仕为官,头一回便面对这些身份特殊、多有底蕴的大人物,难免会有些气短力虚。但有楚南雄在后、蒙武在旁,他总算没有出丑。
待府中名册全都清点过后,楚南雄便站了出来,说道:“本府一会儿要就院内做些调整,眼下诸君若有什么疑问、难处,可一并说来,本府自有决断。”
典属国原本就是宗属司,清一色的王族贵戚,平日里傲慢惯了,见楚南雄年不过十六,开口本府闭口本府,早就已经心生不忿。况且,楚南雄以一封书信荡平渭南五县、将宗属司安插在内的故吏全都扫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不等楚南雄话音落定,嬴岳曾侄孙、赢疾侄孙、公子婴之弟赢放就已经站了出来,拱了拱手、抬眼嘿笑道:“府君明察,下官正有一事咨询。”
楚南雄看了他一眼,道:“说来我听。”
赢放道:“泾水辖内有两个村落。一个赵家、一个魏家,是赵、魏遗民入秦。两村要打一口井。问,要离哪家近些?”
楚南雄一听,笑了。
赢放微微有些怒意,“下官诚心讨教,府君为何发笑?”
楚南雄问道:“阁下叫什么名字?”
赢放答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先王之孙、成蛟之子,赢子放。”
楚南雄点了点头,“两村状况如何?”
赢放道:“赵家人多,魏家人少。”
楚南雄道:“那便离赵家近些。”
赢放嘿嘿一笑,“赵家人多,但多是青壮;魏家人少,却多是妇孺。”
楚南雄道:“那便离魏家近些。”
赢放语气微抬:“府君不怕赵家欺凌魏家?”
楚南雄反问道:“你说怎么办?”
赢放哼道:“下官在问府君。”
楚南雄点了点头,“那在两村中间如何?”
赢放哈哈大笑,“中间是条河。”
他说完之后,便向后退去,背负双手,站在人群之前。身后一众老少故吏,全都放声爆笑起来。
楚南雄不为所动,待众人笑声渐渐不闻,开口问道:“既然有河,为何还要打井?”
赢放道:“河中无水。”
楚南雄道:“河中无水,为何不去打井?”
赢放道:“河中旱季无水、汛期有水,眼下打了井,春夏时分便要被河水淹没,如何使用?”
楚南雄反问道:“这么说,此河并非枯河?”
赢放冷笑道:“守着泾水,岂会是枯河?”
楚南雄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疏通河道?”
赢放本来正自笑着,一听此话,顿时哑口无言。他抬头看了看楚南雄,见他一脸严肃的盯了过来,心中突然有些慌了。等了片刻后,便强行反驳道:“疏通河道,丁役谁出?工钱谁出?饭食谁出?”
楚南雄声音渐渐变冷,“百姓入我秦土,便是我大秦子民。按大秦律例,举凡徭役,三丁抽一。这赵家与魏家既在泾水,不在我大秦制下?”
赢放支支吾吾,不敢反驳。
楚南雄又道:“既在我大秦制下,无论政事农事,谨依秦律即可。此中如何作为,条条款款写的明明白白,阁下莫非不从?”
赢放左顾右看,不敢吱声。这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咳了一下,便壮着胆子道:“河水苦涩,哪有井水好吃?他们既然是我大秦子民,为显老秦贤德,该当吃井水。”
楚南雄对左右招了招手,“如此甚好,带这位赢公子亲到泾水支流、挖坑凿井,展我大秦贤德。”
蒙武高声叫道:“来人,带赢放公子去凿井。”话音一落,身后早走来两名兵卒,都是蒙武的亲卫,架着赢放离了院落,前往泾水河畔去了。
楚南雄正了正色,随即对着众人说道:“本府现在颁布第一条府令,内史之地,一应旧国遗民,按秦律徭役之法抽丁、疏浚居地河道。徭役男丁可拖家带口、同往河道作业。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一律每日三餐、每餐斤米。”
楚南雄一边说,司马欣一边写,等他说完之后,司马欣也全都记了下来。随后,右侧执事捧出相印、府印,盖在了羊皮纸上,便命府中书吏誊写传抄,发到内史各县各地。
那些守在典属国院门内外的围观人群,早就已经欢呼起来。十几名侍卫、宫人,在听闻此条政令之后,全都一路小跑着奔回百岁楼,分赴各个楼层、各个厢房,口述背诵起来。
尉缭坐在天字三号房内,听侍卫转述完毕后,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端起一碗热汤,放在嘴边吹了吹,说道:“此郑国修渠之法。我王元年,韩桓惠王因惧秦强,派水工郑国入秦,献策修渠。欲耗我人力资财、弱我士卒军伍,谓之曰疲秦之计。”
尉缭说到这里,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喝了一口热汤,随即放下陶碗,荷荷道:“哪知渠成,水冲盐卤之地、浇灌千里秦川。我大秦不仅平白无故多了四万余顷良田,从此之后,更是再无旱涝、年年保收,每亩得粮可达一钟。打韩国用的粮食,全是出自郑国渠灌溉之地。这韩王本欲疲秦、反而强秦,当真要把人笑死!”
蒙毅听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待二人全都笑出了眼泪,尉缭又拿起汤碗,吹了吹,却并未喝下,反而望向窗外道:“楚南雄这修渠之法,虽是走的郑国渠的路子,其本意却不在修渠,而在那每日三餐、每餐斤米的供养。”
蒙毅点头道:“这点我也瞧出来了。明面上是抽丁徭役,实则是给这些人一口饭吃。既疏通了河道,使开春后无干旱之忧,也可保证这些人能熬过冬天。”
尉缭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顺手就把陶碗放下了,“这便是为政之道的‘通’,一通则百通。圣贤治国的例子比比皆是,郑国渠更是人尽皆知,可能想到以修渠来养民的,不多。楚南雄这一手,依然是化繁为简。不扯虚的、不搞花的,你给国家干活,国家给你饭吃,于国有惠、于民有利,二者合一,便是难得。蒙毅,你若做了国尉、执掌军政,就该想想如何能够惠于国、利于民、强于军。”
蒙毅点头沉思,久久不语。
尉缭笑道:“此事你回去仔细想想,眼下才只是开始。好好看,这小子定然还有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