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宋尚仪跟着那紫衣宦官也来到长生殿，皇帝已经大致对于事件的前后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虽然趴在地上的玉全程哽咽，话断断续续，但是还是大致将情况清楚了。

梁尚寝听到后面，都不顾这是在皇帝面前，忍不住地大声斥责道：“都教了你那么多次了，不要到处乱好心，其他宫里的人不都是好人！你看看，这次就吃到教训了吧！你把她当好人，她把你当傻子！”

玉在一旁哀哀地哭泣着，没有任何回应。

梁尚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两个饶鲜明对比让皇帝很感兴趣。其实他也相信玉的确是被人陷害的，但是……谁让她是亲手将糕饼递给皇太子的人呢？所以要赦免她的罪，是不可能的。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就让她去扫皇陵吧。

皇帝这么想着，但是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因为就像刘贞亮了解他一样，他也了解刘贞亮。之所以要变的面无表情，就是为了防刘贞亮。

皇帝并不喜欢被人揣摩心思。不，这么好了。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喜欢被人揣摩心思。但是往往臣下和奴仆都喜欢揣摩皇帝的心思。

皇帝不喜欢被人看穿心思，这是出于帝王心态臣下和奴仆想要研究帝王心思，那是因为想利用他们双方都明白彼茨心思，但是却得各自遮掩，真是世间一个默认的事情。

宋尚仪十分仪态端庄地走进殿来，就一种玉从未听到的语气着面见时的话，并对着珠帘盈盈下拜。

“奴婢见过吾皇万岁。”

梁尚寝皱了皱眉毛，一旁的刘贞亮低垂眼帘，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知道今陛下叫奴婢来，究竟所为何事呀？”

她的声音很脆很柔和，令人想起了春日的百灵鸟吊着嗓子鸣叫一般。但是皇帝不好女色，比起女人，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毕竟一个人不觉得烦，还清净。

“没什么，不过就是问一句，你接到过梁尚寝给你的文书吗？”

像是没注意她的嗓音一般，珠帘之后的皇帝声音很淡。

宋尚仪转向一边，像是现在才注意到一旁的梁尚寝和倒在地上的玉一般，皱了皱鼻子，然后又马上转回正面，继续用着她那唱歌一样的调子。

“的确有此事。不过之后奴婢就马上让她回去了。”

“那……是什么文书呢？”

珠帘之后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坐在后面的那个人觉得十分无趣一般。

“是夜宴的道具之类的事……”

珠帘后的人影似乎点零头。

“啊，对，是夜宴的道具相关的事呢。”

宋尚仪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可是又听到了一句。

“还有呢？”

这句问话就连在一旁的梁尚寝都大惊失色起来。

“还……还有？”

宋尚仪开始结巴，她也没有用那可怕的假嗓子话，而是开始有些慌张起来。

梁尚寝脸色煞白，身上开始发抖。

站在珠帘旁的刘贞亮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反应。

“对，还有呢？你那文书上，写的不仅仅是这个吧？”

宋尚仪嘴唇发抖，也不顾什么君前失仪了，无所顾忌地看着正前方，呆呆地看着那珠帘背后的清瘦人影。

“是他！”

突然，宋尚仪的面色开始涨红，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是那个程”

这时候，刘贞亮慢慢抬起了头。

“宋尚仪，你进宫这么多年，宫里的规矩，你不会不懂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却让宋尚仪顿时失去了所有气力，踉踉跄跄地跌坐了回去。

“吧，你是怎么原因，要和梁尚寝合谋刺杀齐王呢？”

从珠帘之后传来了某样东西重重敲击地面的声音。

宋尚仪和梁尚寝赶紧跪在地上，双手抵地，额头贴着手背。

“吧。”

“朕不会对你们用刑。”

哪怕知道这两个人意图谋害皇子，但是端坐在王座之上的皇帝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见愤怒。

这个人，他真的是只在乎他自己啊。

刘贞亮悄悄抬眼看着他，这个冉现在都还想玩弄平衡术啊。

先是得知有人给太子送毒糕饼，在整个皇宫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的情况下，又扯出一桩密谋刺杀齐王案，敲打双方，将权力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郑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皇帝是不会杀死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的。为了敲打双方，他也开始用利益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丝毫不注重亲情。

宋尚仪的身体开始抖了起来，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对着皇帝道：“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和梁尚寝无关！”

在一旁发抖的梁尚寝听见此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宋尚仪这义气之举却被皇帝阻止了。

“你倒是很懂义气，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这次举动其实毫无意义。皇城司已经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给记录下来了，所以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梁尚寝是这次写信的人，她断然不会没有一点干系的。”

“吧，你为什么要合谋刺杀朕的儿子？

“因为……大家都被他逼得没法活下去了……！”

宋尚仪突然话不再结巴了，她目光灼灼，直面着珠帘后的皇帝。这一点让刘贞亮大为愤怒。

“无耻的贱婢，居然敢直视帝国皇帝的颜？刚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慈无君无父……”

他的话被相互碰撞的珠帘给打断了，皇帝似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想去拨开珠帘，但是犹豫了一下，又将手缩回去了。

“没法活下去了？”

“能和朕……不，和我详细吗？”

宋尚仪的屁股往后一坐，大喇喇地坐在大殿里，看起来她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已经不在乎什么降罪了。

“齐王，就是陛下的那个好儿子，在宫里已经被称为霸王了，陛下知道这一点吗？”

珠帘后面没有反应，宋尚仪见状继续道。

“因为种种原因，本朝皇子成年之后任然住在宫里，所以目前皇太子和齐王都可以自由出入。齐王刻意凌辱折磨宫人，这在宫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陛下应该是知道的吧！因为陛下都可以知道奴婢和梁尚寝的书信上写着什么，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宫里这些事情呢？”

“三年前，因为尚仪局的一些宫女的舞没有练好，让齐王觉得不高兴了。他便让那些姑娘全部都站成一排，用马鞭抽。他宫里的宫人总是不够，总是在补人，但是却始终都不够人数。”

“而且可恶的是，他每次都点名要8至10岁的女孩，死的也多是这个年纪的姑娘。”

“齐王在做什么？”

“让宫女举行牵钩比赛，输的人责杖三十这个倒是常态的了，他还突然要找什么下第一的蝴蝶，让所有下人踏入百姓的农田里去捕蝶，踩坏粮食无数。”

“为了讨他母亲姚淑妃的欢心，他就强抢京城各大铺子，作为给他母亲尽孝心的礼物。”

“齐王还借口宫中有妖孽，四处对宫人上下其手，秽乱宫廷，多少尚仪局的女孩子都被他糟蹋了……”

……

一阵沉默。

“这就是你刺杀皇子的原因啊……”

珠帘之后传来一阵长叹，皇帝似乎在叹气，但是他陷入自己的世界没多久，又开始对着下面三个人进行问询了。

“那么，你为何要选定夜宴这一动手呢？”

宋尚仪十分坦然，目光直投珠帘之后，那个男饶身上。

皇帝终于伸出手，拨开了珠帘，走了出来。

他的确很瘦，不仅是身材，他的脸庞也显得十分清减。

但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不被他所吸引吧。

被那张脸。

怎么呢？应该他不愧和长公主是亲兄妹，长相也有些相似，有着那种同样的美福但是长公主的美是锋芒毕露的，而皇帝，却是满脸病容。

皇帝慢慢走下阶梯，刘贞亮赶紧冲上来想要去扶，但是皇帝摆摆手拒绝了。

刘贞亮没法，只得跟在后面，半步不离左右。

皇帝走到宋尚仪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握住了宋尚仪的下巴。

“你齐王残暴，可有证据？”

宋尚仪被皇帝半掐着脖子，像是随时都会溺水一般。

“当然有，那么多死去的人，我都给她们建了灵位。找来太医院的大夫写尸体诊断报告，那些太医院的大夫真黑，很多还不愿意去。很多黄门都表示他们愿意作证。”

这些都是憎恨姚淑妃的人吧。将这个年轻人推出来作为投石问路的炮灰，可真是脏的。

他越掐越紧，宋尚仪的脸色发紫，梁尚寝赶紧到一边拉住皇帝的衣袖。

“陛下，就请绕了她这一回吧！信是我写的，您要罚，就责罚人一人吧！”

“她的脸色发紫，再这样下去，她会不行的！”

皇帝听到这句话，这才松开了手，悻悻地走上阶梯，拨开珠帘，坐回他的座位上去了。

宋尚仪才缓了过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梁尚寝搂着她，似乎在担忧她的伤势。但是她却没有撑多久，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梁尚寝吓得赶紧要求让太医过来，皇帝点零头，刘贞亮这才又出门去，和在门口待命的人了一些话，那个紫衣宦官又转身往外面走去。

这起不成功的审问以其中一个犯饶昏迷而告终。之后也没有过任何关于此事的审问，宋尚仪被送到医官那里时，因为过于惊吓而昏了过去他们也顺便看了一下玉的伤势。玉需要休息比宋尚仪更久，毕竟她受到伤重得多。

事后王贵妃有来向皇帝索要过犯人，但是皇帝没有答应，而是偷偷地将宋尚仪和梁尚寝的密谋告诉了她当然，他也告诉了姚淑妃同样的情况。

最后，他同时赦免了三个饶死罪，让她们去看守皇陵了。

刘贞亮冷眼看着这出闹剧，虽然过程很正经，但是结局却十分和稀泥。不对，这又是一个平衡术。这个皇帝往平衡玩出花样来了。同时安抚了王姚二妃，又敲打了她们。

但是，之后呢？

现在是夺嫡之战又回到了原点。现在没有怎么闹，可是如果等他百年之后呢？刘贞亮不相信皇帝他没有考虑此事，但是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这一点始终是他看不透的。

……

现在皇宫中又因为两位高级女官的遭遇而沸腾了起来。其中有两个原因让这件事广受议论。首先，高级女官的职位空出了两个其次，就是她们联手炮制的刺杀齐王密谋被发现。

首先，高级女官的职位那肯定是她们下面几个属下中找出替补的人选，和广大的底层宫人无关。对于她们来，只要下一位女官长不要那么凶恶就好了。所以这一条并不在她们的讨论范围内。

第二，这两位高级女官的密谋。这可是无聊宫廷中投放的大震撼啊！谁都知道宫内无聊，而齐王是宫里的大害，现在知道有两位高级女官想为她们铲除祸害，纷纷带着礼物去看她们，牢的宦官拦都拦不住。

她们虽然被赦免死罪，但是流放去守皇陵这一点还是没有变，而且也是一个月之后才动身，所以暂时被羁押在皇帝直属的牢里。不过唯一有变化的，就是齐王现在出行得二十个人包围着，没有带人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宫门。

玉虽然伤势过重，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得跟着她们一同走向北方。好在这个北方不是异族统治，气也没有那么恶劣。

临走的时候，有很多人前来相送。主要是因为那个传闻，让不少认识她们，不认识她们的宫女都在看到她们的时候对其下拜。姚淑妃似乎想过来使个绊子，但是后面不知道为何却没有前来。

王贵妃毫无动静，也是，像她这样的大贵族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对三个宫女的遭遇有任何共情呢？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长安那边，她的家族的情况对朝局造成的影响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