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消息像风一样,缓慢地飘过山岭,最终传到尔玉所在的小县城里。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偶尔会有几个祆教的弟子来捣乱,却也无伤大雅。
前些日子京都发生了一场大乱子,秦国公府一夜被屠干净,府内只剩下猫儿狗儿。听说是打更的老头,在半夜路过秦国公府门口时,发现那大门与地面的间隙间正在往出淌血,吓得魂都快离体了,当即就闯到府衙,连话都说不利索。府衙里的人云里雾里地听半天,只听得那老头话里说秦国公府,这才派人去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即便是那看惯了血的衙役,见到秦国公府的惨状,也是趴在路边吐了许久。
谢昉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尔玉听的当晚,尔玉恶心得晚饭都没吃下去。
究竟是何人能下这样的毒手?
又是多大仇,才能这般干脆地要了人家全家的性命?
尔玉疑惑地看向谢昉的时候,谢昉正在做他新制的几样机巧。西南多竹,他便乐得就地取材,每日练完功便去挑竹子,闲下来便用一把小刻刀,在劈好的竹子上刻画、缠线、镶嵌零件,最后点些修为在上面,这些机巧便如活了似的,听从谢昉差遣。
他总喜欢用这些小玩意来逗尔玉笑,今天做了个小木头人端茶送水,明天又制了一个竹蜻蜓山上山下地给尔玉送信。
修长的手指在发黄的竹竿上轻轻一敲,谢昉漫不经心道:“秦国公恶人恶报。”
“可他府上的那些下人们又有什么相干,都是讨一口饭吃的。”尔玉秀眉微蹙,谢昉的描述太过真实,方才她仿佛就置身于那国公府的血海地狱中。
谢昉拿着刻刀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尔玉,点头道:“的确如此,有仇报仇,不应当滥杀无辜。”
“也不知是谁这样心狠手辣,圣上怎么说的?”
“圣上却也乐得如此罢,”谢昉嘴角挂着几分嘲讽,“秦国公给郑王当了多久的鹰犬了,圣上心里明镜似的,这番有人屠了秦国公一家,若是知道了那人是谁,怕是圣上都要给那人上几炷香感谢他了。不过也不尽然,天子脚下,行事这般猖狂,圣上若不说要捉住严惩,那京都百姓岂不人人惶恐?”
见尔玉认真地听着自己说话,谢昉倒也把心底的猜测吐了个干净,先是将那勾栏院里救出来的施露的故事转述了一遍,才道:“所以,我怀疑很可能是她。”
尔玉大骇,她模糊地记着,当初在勾栏院门口那瘦到可怕的人,还有那一双清澈而平静的眼。
“怎可能...”尔玉细细琢磨着谢昉的话,道,“那施姑娘,不应当是被废了武功修为的,怎能闹出这样大的事?况且她当时那身子的状况...”
“京中传消息的也是个练家子,见识得也不少,他说,秦国公府里的那些人多半是被琴弦一招毙命,”谢昉伸出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道,“就是这般,一下勒过去,人就没了。江湖上从前有以琴作剑的门派,通常是控着琴打出剑气,这些人虽然不是被控琴直接杀掉,但他们脖子上勒着的琴弦的势却同剑气之势无二,如今那门派搞得鸡飞蛋打的,能用出这般炉火纯青的能耐的人不多了。不用内力控琴,却仿控琴用蛮力杀人,想来也是那施姑娘做的好事,既报了仇,传了出去,又能明明白白地跟她的师尊表示决裂。”
尔玉摇了摇头:“单听你说施姑娘遇到的那些,我也恨不得将秦国公千刀万剐。但说到底...”她看着谢昉,未尽之语,夫妻二人自然是心知杜明。
谢昉微笑着刮了刮尔玉的鼻尖:“你这样想是没错的,虽说不是所有人与事都是非黑即白,但是做人基本的道义还是要分辨清楚的。别人害你,你去以牙还牙,这是应当的,但若是你要人家付出一家老小的代价,未免心胸太过狭隘,手段太过毒辣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其他的人也是一条命,为何要作为别人错误的代价,白白丢了性命?”
听着谢昉的话,尔玉心下开朗了不少,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是这样的。”
身边的人儿这样乖顺,倒弄得谢昉心痒痒的,他揽住尔玉的纤腰,道:“不过这位施姑娘也有些让人佩服的地方。”
“嗯?”
“为了活下去,她忍得了常人所不能忍;被废了武功,没了修为,她倒不自暴自弃,‘另辟蹊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份毅力和忍耐力,若是用在了正途,想必没几年,便能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
尔玉点了点头,颇为遗憾道:“是啊,我还很想见识一下,到底如何才能抚琴为剑。”
听得此言,谢昉佯装不满地瞟了尔玉一眼,细长的双眼中带了些许笑意:“我的剑法不够你看了?”
尔玉脸上发烫,推了他一把,心道这从前的翩翩君子,如今是愈发不正经了。二人正闹着,却听得院门被轻轻推开,尔玉笑着再推了谢昉一把,从他怀中挣脱开,走到屋子外,见是陆元宝回来了,他提着一篮子鸡蛋,脸黑的像锅底一样。
这陆公子如今在此地的秦楼楚馆也混得风生水起,每次从外面回来,脸上都漾着笑意,很少有不顺心的时候,如今不受爹娘管束,他更是乐得逍遥自在,尔玉倒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虽心里好奇,但也不好多打听什么,只招呼他道:“回来啦?厨房里还有谢昉做的酥酪,用的是他前儿个在后山发现的新奇果子,混着牛乳吃,酸酸甜甜的,美味极了,还有些鲫鱼汤,我去给你热热?”
师门没有任务时,谢昉练完功便会在小院里看书。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谢昉倒无所谓,只是如今院子里还住了玄胡索和陆元宝二人,尔玉的手艺又是那么....没办法,谢昉只好亲自下厨。
陆元宝是爱极了谢昉的手艺,在他心里,那谢昉就是天上地下第一号人物。陆元宝是富贵窝里出来的,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对于美貌的执着。他这一辈子,最乐意同貌美的人交往。在陆元宝的认知里,谢昉长得好,身形好,武功高,写唱词又是一把好手,就连下厨都行,这不就是天下顶顶好的吗?只可惜谢昉是个男人,不然那便是陆元宝最憧憬的伴侣人选了,仰慕是仰慕,可是陆元宝还是更喜欢女人。
每每见到尔玉谢昉你侬我侬的时候,陆元宝心里也是有一丝落寞的,长得美的人的伴侣也是长得美的人,那自己长得也不差,何时才能遇到一个貌美的伴侣呢?
他是被陆家捧在心尖尖上长大的,十三岁时便有了通房丫头,只可惜那丫头命薄,没多久便因病离世了,自那以后,陆元宝没再碰过其他女子。家里倒也想着给他寻门好的亲事,可是门当户对的吧,那家女儿的样貌他又看不上,能入他眼的,多半家室不匹配,这可愁煞陆家二老了。
痴迷美貌的公子哥不少,可是痴迷成这样的却少之又少了。
陆元宝提着篮子,回想起自己当年回绝了那么多名门闺秀的事,又想起今日自己...心里恼恨得很,站在门口,一时间都没听尔玉说些什么。
谢昉从屋里走了出来,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笑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听见谢昉的话,陆元宝瞪了他一眼,狠狠地甩了下袖子,红着脸道:“你...你都不帮我!还好意思拿我打趣!”
尔玉疑惑地转头望向谢昉,道:“怎么回事?”
谢昉也不藏着,不紧不慢道:“今晨我练完功回来,在门口遇见他与一女子拉扯,那女子看着眼熟,像是刘铁匠的妻妹。”
刘铁匠在这座小县城里打铁,开了家铺子,看上去与普通的铁匠没甚的区别,可是尔玉却知道,此人从前是昆仑弟子,因实在是混不出名堂,便辞别师门,辗转来到此处生活。虽说他人不在昆仑了,但是他仍旧愿意为昆仑做事,此番蓬莱得知谢昉到了此处,便同昆仑一起安排刘铁匠来暗中辅助谢昉做事。
刘铁匠的娘子姓冯,眉目生得颇齐整,冯娘子有个妹妹,十四岁嫁到了崇州,十七岁便守了寡,冯家不愿意收留寡妇,冯小妹便到了姐姐姐夫这里暂住。因着她与尔玉也算是半个同乡了,尔玉去见过她,本以为冯小妹长相应当同同胞姐姐冯娘子差不了多少,可见面后,尔玉才感叹,原来同胞的长相也能这般异同。
冯小妹生得极丑。
她的脸型宽大又长,皮肤黝黑,上面零散地落着几颗发红的痘,眼睛短而小,鼻大得有些不协调,更兼了大嘴龅牙。
人的长相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冯小妹虽然长得不好,但是她却把自己拾掇地干干净净。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尔玉向来不以人的长相论高低,见冯小妹行事有礼,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可是陆元宝不一样。
他在街上偶遇过冯小妹一次,那时候冯小妹的钱袋掉了,陆元宝好心帮她捡起来,交还给她。萍水相逢,他倒没在意这个女子,可是接下来的几天,他总能在不同的地方遇到她——
陆元宝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今晨他刚出门,便遇到了冯小妹,只见她穿了一身青绿色的衫子,头发也像是特意抹了油,正挎着一篮子鸡蛋,站在路边,好像正在等自己。
若说那是个貌美的小娘子,跟踪、等候便没准能成了一段佳话。可那偏偏是冯小妹,等候的对象又偏偏是个看重相貌的陆元宝。
陆元宝自然是能猜出一二分她的心思的,连日被跟着,他心中到底是不快的,看着刻意装扮了些的冯小妹,更觉得烦躁,脑海中更联想起了去岁他在北地游玩时看到的“丑戏”,那些戏子故意把脸涂花扮丑,来演绎角色,如今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便是不用可以涂花,都能直接上台去演了。
纵是如此,可说到底陆元宝也是个高门出来的,即使再厌恶冯小妹,也要全了她的脸面,当下便揖了一揖,唤了声“冯姑娘”。
冯小妹见陆元宝主动跟自己问好,受宠若惊,连话都说得哆哆嗦嗦:“公子安好,我...我...我养的母鸡下蛋了,擦干净来给你...送一筐,你..你别嫌弃..”
那框里的鸡蛋确实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可陆元宝还是皱了眉头,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可惜无功不受禄,在下实在当不起这番美意。”
这话说得利落,甚至他还偷偷藏了些暗示在里头——我当不起你的爱意啊,快走吧!
可是冯小妹却好似没听懂似的,站在原地就是不走,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目光也不敢正对着陆元宝,只是往四处瞟着,声音弱而怯:“可是..你...你前些天帮我捡了钱袋...你...我...”
听她“你”、“我”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这是我的报答。”
眼瞧着他不接她不走的架势,陆元宝叹了口气,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姑娘。”
冯小妹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只是,”陆元宝的目光清冷,“我以后自会尽量避着姑娘,私相授受总归是不好的,我本是过客,旅居此地,只盼着别影响姑娘的清誉才好,万望姑娘能理解,也避开我。”
他这话说得是轻不轻重不重的,冯小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说完,陆元宝便拿着提着篮子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