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盛了一碗鲫鱼汤端给谢昉，又端了一碗给陆元宝。玄胡索还把自己关在屋里搓药丸，归鹤还没有醒，尔玉也不知该不该给他们留一碗汤，便把目光投向谢昉。谢昉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椅子上，道：“凉了就没法喝了，晚一些我再去给小师叔捉一条鱼，我们剩的这些他也不够吃。”

想到玄胡索那干瘦的老头却有海一样的胃，尔玉嗤嗤笑了，又把目光投向正傻愣愣地盯着鱼汤的陆元宝，道：“你若是不喜欢冯小妹，确实应当同她说清楚，只是她是个苦命人，你的话有些重了。”

“我不把话说明白、说重，她就听不懂！”陆元宝越想越气，“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人这些天是特意跟着我的，我走哪她便出现在哪！就连我从那秦楼楚馆里走出来，也能碰到在旁边小摊上看簪子的她！这人，这人怎么这样！”

“那不也是因为喜欢你。”谢昉挑了挑眉。

“可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陆元宝怒道，“从前，从前我爹娘相看的那些女子，我都看不上，可如今看来，那些女子当真是比她美上千倍百倍！”

“人就像花似的，总有老了，枯萎了的一天，你若是只看皮相去选娘子，就算还没到老呢，日日盯着一副皮囊，也会腻的。”尔玉轻声道。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长得....”陆元宝叹了口气，“若是世间有长生术便好了，容颜不老，不枯萎，也不必日日相见，每一次相见都一如既往地惊艳，这样可真好啊...”

听到“长生”二字时，谢昉的手顿了顿，但是他的神色依旧如常，幽幽道：“你想得倒美。”

尔玉再一次看见冯小妹，是在三天之后。

蓬莱传了书来，叫谢昉去刘铁匠家里见昆仑派来的弟子，陆元宝照旧去秦楼楚馆逍遥快活去了，尔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呼吸着新鲜空气，翻着谢昉留给她解闷的一本《神剑真经》。

当然，这本《神剑真经》是谢昉自己画出来的，他把那些简单的招式都在纸上，好让尔玉也能随时翻翻看看。

说实话，尔玉自觉她是个没天赋的，每日苦练，也总是像挠痒痒似的，就连瓶颈期都没到。

她压根就没这个悟性。

况且她骨子里戾气一直还在，虽然靠着玄胡索的药压着，但总归是还没彻底消除的。尔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气”在，明明自己也算是个好脾气的了。

许久之后，尔玉才知道这“戾气”到底是什么。与人的性格无关，只是在人暴怒之时，她狠劲的程度，若是不加克制，滥用这种“狠”，那人便会被这股“气”左右，所谓“杀气”，便是这“戾”袭体，把人彻底变成了情绪的工具。

谢昉跟她提及以琴为剑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是感兴趣的，小时候她爱看布偶戏，觉得人在后面控制布偶是那样有趣。若是能以琴为剑，便如以琴音操控宝剑，这样听起来与布偶戏倒是异曲同工。

想到这的时候，尔玉一抬头，突然发觉院门口站着个人，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冯小妹见尔玉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好，正在此时，自己的双手便被另一双温暖柔嫩的手握住，尔玉已经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含笑道：“怎么来了也不进来，快到屋里坐。”

冯小妹低着头，小声道：“我想先看看陆公子在不在家，若是他在家，我便不进来了，剩得惹他心烦。”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尔玉笑着打哈哈，“陆公子也不是有意这样说的，他也是为了维护你的名声，你别多心。”

“周姑娘，谢谢你。”冯小妹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她坐在凳子上，手指绞着大腿上覆盖的衣料，非常不安，“你是个好人，不想让我尴尬，陆公子也是好人...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可是我...我还是抑制不住地喜欢他。是我配不上的，我是一个寡妇，又生得这般丑陋，陆公子高大英俊又有才华，听说他的家世也很好，我...”

“冯姑娘，”尔玉把手覆在冯小妹的手上，后者的手凉得很，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似的，“别这样说，难道世人认为的美好就一定是美好么？对于美的标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要妄自菲薄。”

其实尔玉当然知道，这个世上的人鲜少有真正能接纳不同事物的，貌丑之人若无长处，那边要受尽白眼，就算那人中了状元郎，也总有碎嘴的要在暗地里啐一口：“长成这样，怕是用容貌换了才华罢！”

不过人活一辈子，要是都活在他人的嘴里，那可太难过了。如果一些事实是既定的，是无法改变的，那倒不如坦然接受它。尔玉对冯小妹说这番话，一来相信她是个聪明人，能听懂话中的玄机，二来是鼓励她更好地面对自己，因为爹娘给的容貌而自卑一辈子，那是不值得的。

“我小时候爱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故事，如今倒想来一个有趣的，你想不想听？”尔玉哄着冯小妹，语气轻快。

冯小妹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光。

尔玉柔声道：“话说前朝的时候，人人都以一张脸皮白净无瑕为美，可是很少有人真的能生得无瑕，京都的妇人们便开始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擦脸，成风以后，这种粉末便被称为‘胡粉’。涂了胡粉，人的脸皮确实是白净无瑕的，但长期涂抹，便会中毒。”

“那时候新帝继位，立了元后，据说这位元后是民间来的，有大才华大谋略，既是新帝的好助手，又是他的好妻子。元后不爱涂这些，她的脸上长了几颗颇为显眼的痣，但是她也不在意。京都闹乱子的时候，皇帝正御驾亲征在外，留守在朝堂的大臣们都唯元后马首是瞻，她在城楼上英姿飒爽的身影，被每一个京都人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乱子平了以后，京都又开始流行‘痣脸’，许多官眷都喜欢仿照元后脸上的几颗痣，用笔在自己脸上点几颗。”

尔玉说得口都有些渴了，望向冯小妹，语重心长道：“所以，一个人只要品性高洁，何必随着那世人口中的美丑去？况且那标准又是因时而变的，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便不会有人出来指摘你的容貌。”

冯小妹点头称是，她把手绢折好，放在手心里：“周姑娘，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些，就算是我的姐姐，也只会安慰我，说积善缘，下辈子便会漂亮。谢谢你。”

她眼中的泪光依旧在闪烁着，只是她低着头，把自己的双眼都藏在阴影里，不停地眨着眼，防止眼泪落下来。

“我很羡慕你，周姑娘，你不仅有美貌，更有一颗善良的心。”冯小妹微笑着，从容地将眼角一丝溢出的泪滴抹去，“我是个寡妇，姐姐姐夫心善，留我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可我也总不能一辈子都赖在他们家。开始我打算着，过些日子就去庙里当姑子，可是...可是那天叫我遇到了陆公子，我竟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能这样地喜欢一个人。”

尔玉眉头微蹙，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姑娘了，不过冯小妹很快便继续道：“我比你年长些，但有的时候看东西却没你清楚。从小到大，我都是个循规蹈矩的，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想荒唐一回，如你所言，我不想这辈子就这样憋屈地过了——不，遇到陆公子之前，也许我会认，可是遇到他以后，要是还是那样不咸不淡地过一辈子，那真的是辜负一场相见。”

“冯姑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冯小妹打断了尔玉，微微笑道，“不是万事都要开花结果的，更不是万事都要有结局的。我能偷偷地陪伴着他，能知道他的消息，能偶尔和他说上一两句话，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在乎他爱不爱我，更不在乎他要为我的付出回报什么，只要他好，我便过得快活。”

尔玉默然。

冯小妹接着道：“可惜我的出现，让他格外难受，我只想让他不要那么讨厌我...”

“我也没办法替陆公子做决定，”尔玉拍了拍冯小妹的肩膀，道，“希望你能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地认清他不爱你，顺其自然地抽身。

傻姑娘。

这些话尔玉憋在心里，却没说出来。

......

谢昉回来的时候，冯小妹已经离开多时了，尔玉正坐在屋里的窗子旁边出神。

他带了一袋糖炒栗子回来，热乎乎、香喷喷的东西放到尔玉手边，见她也不为所动，谢昉心下大奇，道：“竟也有吸引不了你的好吃的？”

知道他在同自己玩笑，尔玉也没像往日一样和他嬉闹，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道：“你说，人这一辈子，能遇到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是多不容易。”

她仍沉浸在冯小妹说过的话里。

人之一生，白驹过隙。

她生出了许多怅然。

“谢昉，能遇到你，真的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若是差个分毫，我们该是一对相逢不相识的路人。”尔玉望着谢昉，目光炯炯。

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明闪闪像天上的星。他的目光又是那样深沉而温和，像古井，像幽潭。

“只要我见到你，我就该知道，合该与你有一场姻缘，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就算是路过千人万人，我也一样会找到你。”谢昉握紧尔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细细摩挲。他的目光深邃，就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的珍宝一样。

他一生清心寡欲，所贪恋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她而已。

“若是见不到我，找不到我呢？”

“我会一直找下去，若实在找不到，那么我这一生也是在找你的路上，便不辜负。”

......

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二人的头发已经花白，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和绕膝的孙辈一起看夕阳的时候，谢昉总会拿这一番话来逗尔玉，逗得她的脸红扑扑的，谢昉觉得，这个女子是有魔力的，因为不管在她是多少年岁的时候，他看她，总是心生欢喜，总觉得可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