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的母亲崔氏是个既传统又泼辣的妇人,不过她对于婚姻的看法却是新奇的——至少在世间,很少有女子像崔氏一般。
她从小就告诉尔玉,判断一个人是否是你合适的伴侣,不要看他为你端茶递水、买衣置产,这些对他们而言,更多的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能仅凭此就断定这个人是爱你的。要看他的性情,看他给你的面子和里子,看他的谈吐等等,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认可他这个人,而不是认可他对你表达爱意的行为,对于婚姻来说,会更妥帖一些。
年幼的尔玉不解,问崔氏:“娘爱爹吗?”
崔氏笑着点头。
“那爹爱娘吗?”
崔氏的笑容显然僵了一僵,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夜空的星子上:“娘也不知道。”
崔氏曾在尔玉耳畔悄悄地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嫁不嫁得到自己心仪的人,那都是命数,旁人也难左右的。若是所嫁之人真心爱惜你,那家里便会只留下你一人,你付出了等同的真心,便会同他和美一生;若是他只把你当坐镇后宅的大娘子,那你便也自己寻些其他的乐子去,或纵马,或绣花,找些自己爱玩的,总归不要在后宅为讨男人的心蹉跎了一辈子。
周二爷和崔氏的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尔玉长大以后,才明白崔氏话里的意思。周二爷对崔氏的爱,大抵也是从“坐镇后宅的大娘子”发展成亲人的,他们之间鲜少有“爱”,更多的是合作伙伴似的亲情。什么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往往是在一种纯粹中缠绵着另一种纯粹,经过几十年的融合,成全了另一番难以言喻的感情。
幸而周尔玉遇到了谢昉。
她对他的感情,由一面惊艳起,沉沦在了他文雅的谈吐、温润的气质中,到她彻底沦陷之时,她才窥得他胸怀中茫荡的山河。
一如今日。
她跟着谢昉到了刘铁匠家里,里面有几个高挑清瘦的修士,恭敬地在一旁捧着一副地图,刘铁匠的屋子甚是简单,一个门房一间大屋,外面套着个小院,大屋被一块板子充作墙一分为二,里面是刘铁匠夫妇休息的床,外面充作会客的地方。
尔玉同那几位修士见了礼以后,被冯娘子拉着,坐到里屋,把帘子放下,与那一堆男子隔开。
冯娘子端了一盘切好的瓜果,神情有些羞怯,道:“听秀棉说,周姑娘你去过京都,想必见多识广,我准备的这些东西确实粗俗了,还望你不嫌弃,这些都是秀棉自己种的,很甜。”
“秀棉?”尔玉想了想,“娘子的妹妹名秀棉吗?她还从未同我说过。这名字是配她的,看似柔弱,却温柔坚定。”
听得他人这样夸自己的妹妹,冯娘子自然是欢喜的,她红了脸,道:“哪有,她憨直得很,周姑娘莫要笑她。”
尔玉拿了一块瓜,放到嘴里细细咀嚼,香甜的汁液萦绕在唇齿,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真甜。世上万物,都以一生,那繁华过了眼也就过了眼,最终还是比不过这瓜甜!”
冯娘子被尔玉这俏皮话逗笑了,拉着尔玉的手愈发亲近。
“秀棉姑娘呢?”尔玉咽下口中的瓜果,问道。
“她...”冯娘子的目光有些躲闪。
尔玉也不再问了,她知道,想必那冯小妹又是去偷偷跟着陆元宝了。
该怎么告诉她,即使再爱一个人,也不应当这样做?
时有过堂风,掀起那轻薄的、作为隔帘的纱布,尔玉的目光移向屋外的谢昉,只见他一身白色道袍,雅致端方,更衬得他长身玉立,气质出尘。他在旁人的簇拥中,指点着那一幅地图上的几处区域,似是信手而成,却笔笔点在要害处,平添了几分风流从容。
“这几处被祆教占了的地方,先借机疏散百姓,几个小头目手里都能分出来冥火,若是开战,不疏散百姓,必至生灵涂炭。”
有一位修士刚想开口,想要提出异议,而谢昉似乎早就看出来那修士想说什么,睨了他一眼,道:“人间的斗争我们自是不好管,可冥火丢失,祆教作乱,这些却都是从前我们这些仙门处置不力所造成的结果,如此,若是以百姓为饵,那我们这些仙门可真都白活一场了。”
那修士被点明了心中所想,闷闷地低下头去。
刘铁匠在一旁,看了看那个修士,欲言又止,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开口道:“可..若是我们能牺牲这一小部分人,换取以最快速度剿灭祆教,不是很好吗?”
谢昉摇了摇头:“最快速度剿灭祆教?我们一定能全部剿灭不留后患么?我们有十足十的把握么?可若是铁了心要用这些百姓当饵,那他们是必死无疑的!我们有什么脸面,去用他人的性命做赌注?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是能成,你们心中可愧?那些无辜的人凭什么要为我们先辈的过错承担责任?”
“谢仙君说得没错,”另一位修士附和道,“我们昆仑和蓬莱,从建门立派以来,都不管人间事,顺其自然,然而此番祆教与人间的势力共同作乱,说到底也是我们的疏忽,这些责任应当由我们承担,怎么能连累其他无辜的人?还是会有办法的,谢仙君足智多谋,一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谢昉冲着那修士拱了拱手,道了声不敢当,继续道:“我们最终目标是冥火,若是消了冥火,那些小分支也自然消灭,祆教没了冥火自然无力与我们抗衡。这几处城池,被祆教占领,用来辐射保护他们的老巢,我们要把这几处城抢回来。”
“怕是有些难,”刘铁匠道,“我前些日子收到京城的来信,郑王反了,如今正驻扎在这几处城附近,打算直逼京城。而京城有个异姓宁王,被圣上疑心,如今被圈禁在府邸,宁王倒是个能打仗的..他的世子不知所踪。”
“宁王世子?”谢昉挑了挑眉,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你可知虎威张将军?可有将军府的消息?”
“说是张将军的儿子私自带兵出京,与郑王的一支队伍在南边打得正热闹。张将军自然...也被圈禁在京。”
好像一切都明了了。
谢昉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小张将军此番私自出京,怕是不仅仅是热血儿郎要抗击逆王。
李隽之,张子敬....
怕是正图谋大事。
记忆中见李隽之的最后一面,还是在京郊的小山村里,他惶然无助,形单影只。
谢昉还在悔着,是否是自己当时的话说得太重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当时的那一番话,只不过是提前点醒了李隽之,这些年他一直被看管,被监视,被限制,不得自由,这样的日子,对于李隽之这样的人来说,太难熬了。
或许是命里就该有这一场尊荣吧。
不过此时,谢昉对李隽之的事倒不怎么担忧,有他们在牵制郑王的势力,想必昆仑和蓬莱行事会更加方便些。
都说认真做事的人会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尔玉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昉的身上,竟没听见冯娘子在唤她。直到谢昉的目光也移了过来,尔玉才回过神,红着脸应答着。
冯娘子笑着,冲屋外调笑道:“果真是新婚不多久的夫妇,还蜜里调油似的。”
谢昉看着尔玉,眼底盛着说不出的温柔,他抿唇笑道:“我家娘子这是看管着我呢。”
也没顾谢昉的打趣,尔玉掀帘走到他身边,问道:“听你们方才说,李隽之失踪了,对吗?”
谢昉点了点头。
显然地,尔玉也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猜出个八九分,她秀眉微微蹙起,道:“终究要天翻地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