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崇州拜别周二爷和崔氏，已经快要一年了。这些日子尔玉和谢昉生活在小县城里，也是清闲又逍遥。

陆元宝是个赚钱的好手，拉着谢昉写的唱词传遍了整个西南，数得上名的歌女，都能唱两段“铜钱元宝”的作品。

经过玄胡索的悉心治疗、不断探索，终于在某一天的日出之时，归鹤醒来了。

归鹤是昆仑如今的掌门座下的大弟子，为人正直，勤奋好学，是如今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领头人物。同许多练武的人一样，练到了一定境界，身材清瘦，看似文弱书生，实则武力值将近巅峰。若说世上有人能与之相较，那应当是天生根骨佳的谢昉。

归鹤和谢昉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辈分关系在的，按理说，跛道人那一脉算是昆仑祖师爷的第二代弟子，跛道人跑到东海以后，他的师兄弟们又把蓬莱发扬光大，到了归鹤这一代，辈分居然是比谢昉低了许多的。不过先前玄胡索在蓬莱的时候，跛道人要谢昉叫他小师叔，因为谢昉的师父是和玄胡索这一代昆仑弟子同辈论的，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谢昉顺着玄胡索，叫归鹤一声师兄。

还记得那时候，归鹤和谢昉第一次见面，光是论辈分，就生生地论了一个白天，到夜了没梳理明白，还要继续理，总之不让双方吃亏，还是谢昉，躬身一揖，道：“你比我年岁长些，叫你一声师兄，我是不吃亏的。”

归鹤这才作罢。

如今这位刚正的师兄醒了，尔玉和谢昉围在一旁，端了些汤药，在玄胡索身后候着。

“孩子，你感觉还好吗？”见归鹤睁开了眼睛，玄胡索连忙给他施了一针，稳住他的气息。

前些日子，谢昉见玄胡索久治无果，便将自己最后那一颗丹药送到了玄胡索手上。玄胡索是知道那丹药来历的，是跛道人给谢昉保命用的，他断然不敢拿走。

直到谢昉对他说：“是为了防着未发生的事重要，还是救一条命重要？”

玄胡索这才收下。

归鹤叫冥火烤了许久，那丹药到底也只是辅助作用，幸而玄胡索研制出了“天一丹”，一股脑地给归鹤灌下去，这才让他渐渐有了生机。

只可惜那天一丹的药材不易得，他用了药师谷最后的几份珍贵药草，这才炼了一颗出来。

尔玉想，若是蓬莱昆仑与祆教的一战不能避免，既然祆教手里有冥火，那就要多多备一些药材。

正想着，躺在床上的归鹤开口，气息虽不充裕，却也平稳许多。

“好多了...小师叔，这是哪里？”

谢昉冲着归鹤行了礼，道：“师兄，这是我暂居之地。”他又拉着尔玉，道：“这是我娘子。”

尔玉也冲着归鹤点头问好。

“咳咳...原来是师弟的娘子。”归鹤还有些咳，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道，“我昏迷的日子应当不短，这段时间多谢几位的照顾了。”

“都是玄胡索前辈的照顾，我和谢昉不过是打下手罢了。”尔玉谦和地垂着头，趁机吹捧玄胡索一波，道，“前辈医术奇佳，听闻天下的名医尽是药师谷出来的，这世上有药师谷，真的是万民之福。”

玄胡索显然很受用，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也没那么神乎其神的，哈哈哈。”

看着老头被哄得开心，谢昉给尔玉抛去一个颇为暧昧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娘子不愧是嘴甜第一人。

归鹤身体初愈，方一醒来，只说了两三句话，便又昏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再次醒来。

当年尔玉受重伤昏迷不醒时，谢昉给了她一颗丹药，似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功，能让一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昏迷几天后醒来，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说话也利索，神智也清醒，可是同样的药用在归鹤身上倒没起什么大作用。

谢昉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尔玉，道：“如同小舟行于旱地，注入浅水，自然舟行通畅。可若是大船遇旱地，注入那些许流泉，也仅能让它稍稍往前动一些罢了。你未曾修炼，无有修为，服了这丹自然是玄妙至极；归鹤师兄修行多年，这丹药也仅仅是辅助小师叔的药来给师兄保命用的。”

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啊。

尔玉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谢昉给他画的《神剑真经》，道：“这些我都看了，也都背下来了。”

“都背下来了？”谢昉挑眉，“我画这些可是用了好几个晚上，你背得这么快..等等，你背下来会不会用？随便使几招我看看。”

虽说尔玉有闲暇时便会盯着这《神剑真经》去看，但她还真没看出什么名堂。起初谢昉教给她的那些，她还能理解一二，但是随着难度的增加，尔玉是真的什么都看不懂了。谢昉画的小人倒是真实，每招每式的拆解也极其细致，可是尔玉都记了下来，甚至能画出一模一样的另一本，她还是不会用。

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万一这一次就成了呢？

她使出一招“犀望月”，铜钱剑在手中紧握，剑柄划了一道圈，剑尖由地指向天空，她纵起一步，腾身将剑尖刺出去——谁料脚下一滑，腰一扭，那剑直愣愣地坠向地面。

“啧啧。”谢昉坐在一旁，表情丰富，似乎早有预料。

尔玉心里烦闷得很——又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能感受到，服了丹药以后身体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比如冬不畏寒，谢昉说这是有修为积存之人的正常感受，照理说自己这副身体也有了些许修为积存，甚至应当比许多人都更容易参悟一些武学招式，怎么...

是自己太笨了么？

诚然，刚开始谢昉教自己的那几招，用着还都算得心应手。

可就像是小儿初学文字似的，学了几个比划，照着涂涂画画就好了，可要真教他写出一篇文章来，不，别说一篇文章了，就是三五个字，那都是难得要命的。

眼看着尔玉想把铜钱剑扔到地上，谢昉三两步迎了上去，手腕一转，便一手将她搂在怀，另一手抢过剑柄，腾挪之间，一招颇为潇洒飘逸的“犀望月”便使了出来。

“感觉到没有？脚下的步子要稳，侧身回刺的时候要准，心里更要无尘。”温热的唇贴在尔玉的耳朵旁，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谢昉露出一丝颇为不易察觉的笑容：“傻瓜。”

他也看了出来的，尔玉真的不适合学剑。

与勤奋努力相比，选择尤为重要。有的时候，一个好的选择可以让事情事半功倍，而一个相较不甚开明的选择，却容易让事情事倍功半。

尔玉如今练剑便是后者。

不过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谢昉想，既然尔玉身上无端被引出了戾气，喝着玄胡索的药，总要继续习武来与那药平衡。他也不知道尔玉身上这股气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被压下去，总之在这期间，尔玉都是要勤奋练功的。他也没什么别的能教尔玉的，世上的武学千千万，可是蓬莱和昆仑倒是一脉相传了一把剑，这些年谢昉又凭着天资领悟到了些法术，不过法术到底还是要依托剑做底子，都说剑仙剑仙，修剑成仙，以凡入圣，便是如此了。

他从小到藏书阁里“偷师”学的一些机巧，对于尔玉又没有什么帮助。谢昉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何自己就不是武艺样样精通的天才呢？

想到这儿，谢昉突然记起京都勾栏院门口那个瘦弱女人。

琴中剑。

好像尔玉对琴中剑很感兴趣。

可是...

如今习琴中剑的一派均和祆教勾结，不和祆教勾结的，也就是那个叫施露的女子，若是要她来教尔玉...

谢昉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杀得秦国公府只剩下猫狗，她的心太狠，手段太毒，谢昉不想尔玉身边留着这样的女子。

更何况，又没人知道施露此时在哪里。

风从远处吹来，温柔地像带来了整个夏天，西南湿热，山中又清爽，此处倒成了个极养人的地方，谢昉的思绪很快地便被少女赌气的可爱模样勾走了。

他拉住尔玉的手，道：“慢慢学，不着急的，你若一辈子学不明白，我便教你一辈子。”

过些日子，他将和刘铁匠一行人再往益州，那一趟过后，与周二爷约定好见面的时间也快到了，所以谢昉不能及时回来，要先去往崇州，再行回县城。

谢昉也有想过要带尔玉一同回去，只是在刘铁匠家的地图上，谢昉清楚地看见，崇州已经被郑王的叛军占过了，只是又被打了回来，还不知城中是个怎样的情况。

他一人倒还好，利落去利落回，可他不敢带尔玉去犯险。

当然，也是有私心的。

他不想尔玉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家乡满目疮痍。

兵祸，兵乱，向来如此。

谢昉从前没经历过这些，对于兵乱只在书中有过了解，就算是一点点的可能，谢昉也不想让尔玉去尝试那份难过。反正消息已经传给周二爷了，他们自然是安全的。

临行前一天，谢昉带着尔玉骑马出游，陆元宝赖死赖活地要跟着，谢昉只得黑着脸默许了。

他们三人乘了两匹马，谢昉把尔玉圈在怀里，让她去控制缰绳，而自己正双手交叠在尔玉纤瘦的腰间，好不惬意。

暖风吹过，陆元宝的目光被缠绵在一起的蝴蝶吸引去了，当即照着蝴蝶飞舞的韵律，哼了一小段宛转悠扬的调子来。

“谢兄，如此良辰美景、美人在怀，你得写首词啊。”

谢昉本不愿理会，心道这陆元宝骗词的功夫可是没落下，转念一想，他所言也有理，此刻阳光正好，风亦煦煦，娇妻正在自己的怀里靠着，她发间的香气若隐若现，萦绕在人鼻尖，让他心情大好。

他突然觉得，这时候是该写些什么的。

“那就便宜你了，不过这首不许记下来卖出去。”

“为什么？”

“这是给我娘子写的。”

陆元宝：“...”

谢昉拔高了声音，吟唱起来，似是借了陈年的调子，那样绵长而细腻。

“客人间，困守万里云烟，落悲欢。”

“深夜行船，过五关。迷迷蒙蒙，桃源。风月缠绵。”

“恐将卿卿误，提心胆，为怎般，恼恨独独破白帆。”

“再行船，到浅滩，拜月敲灯盏。”

“偕老白头，平生心愿。”

......

不知道为什么，尔玉听身后的青年这般纵情地吟唱时，眼角收不住地溢出热泪。

“谢昉，”她靠着他，突然觉得无比踏实，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她身后都有这样一个人支撑着，带给她温暖、安宁，“等以后，我是说，等祆教事平，我们要去哪里？”

谢昉没想到尔玉会问这个，下意识道：“回蓬莱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尔玉这样一个爱闹腾的，曾经圈养在崇州也就罢了，如今也算是走过些地方，若下半辈子都待在蓬莱，那岂不是要憋死了。

他连忙改口道：“也不一定的，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经常出去玩。不...我们可以定居在外面，我偶尔回去看看就好了。”

其实从认定了谢昉，知道了他的身份开始，尔玉就有想过未来的日子，以后不管到哪里，她都是愿意跟着谢昉的。也许是今天的风太柔软了，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勾得她脸颊痒痒的，她一下子想起了在京郊山村的那些日子，藤椅、夕阳、小农院...那是后来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住在蓬莱也好，住在别的地方也好，都好。”尔玉一边幻想着，一边喜滋滋道，“我没去过蓬莱，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不过，若是我们住在外面，定要置一处好看的宅院。”

“有没有小桥流水都不要紧，我要一把宽一点的藤椅，最好能像小时候玩的木马那样前后摇起来的，到时候我就可以把藤椅放在院子里，没事的时候坐在上面晃。”

谢昉听着自家娘子的美妙畅想，颇为期待道：“是不错的。”

“还要多种些花，一年四季都要有花，这样每天早上我推开窗子，都能特别开心！”

“都依你。”

“谢昉，”尔玉挪了下身子，额头正好贴在谢昉的下巴上，“你可要快一点回来，到时候见到我娘了，记得跟她说，我现在过得可开心了，叫她不要担心我。哦，还有，我大姐应当也同他们一起走了，我娘一直不是很喜欢大姐，你叫我娘对大姐好一点，都养了这么多年了，跟亲女儿又有什么差别？待到我们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便去看她。”

谢昉被她唠叨得想笑，他蹭了蹭小姑娘光滑的额头，道：“放心，这些我都记着的，你不说，我也不会忘。”

“切，你就吹牛吧，”尔玉撇撇嘴，“我若是不说大姐和娘的事，你知道？”

谢昉低声笑道：“是了是了，还是我家娘子又貌美又聪慧，以后还要仰仗着娘子多提点着为夫啊。”

被他又抱地紧了一些，尔玉不满地扭了扭身子。

这一刻的温存被定格。

往后的几年，尔玉过得艰难而痛苦。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直在支撑着她。

每当她濒临绝望之时，她总能想起这一天的画面。

还有他低吟浅唱的词。

平生心愿，求天公，赐他二人偕老白头。

......

谢昉是第二天天没亮就离开了的，他先一步动身回益州交接事宜，刘铁匠等人是在晌午才出发。他连夜点了几个机巧，都是木头小人的样子，守在门口，灵气大概能保持六个月，六个月，怎么着他也能回来了，况且还有玄胡索他们在这里，此处只进过一次祆教的人，还被全歼了，所以谢昉也不是很担心尔玉的安全问题。

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自己回来。

尔玉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她自己。陆元宝自然又跑出去逍遥快活了，毕竟这位爷有花不完的钱，更是从小到大就有坐吃山空的觉悟。归鹤这些天倒恢复了不少，只是腿有点瘸，一说到这儿，玄胡索的目光总是不自然，很久以后尔玉才知道——原来是玄老前辈的药猛了。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不过玄胡索倒是很认真地在补救，他每天都要带着归鹤在附近逛几圈，这样慢慢调理归鹤的腿，反正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习武之人底子好，调养一段时间照样能活蹦乱跳。

尔玉突然觉得眼前空荡荡的。

到底是怎么了，她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好像现在自己离开某人活不下去了似的，他才刚走，自己就克制不住地思念他...

不行，不能这样。

尔玉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拿起谢昉给他画的《神剑真经》，又开始研习起来。

这些日子她喝着玄胡索的药，倒觉得像喝水似的，什么身体里的暴戾之气，尔玉想，那也许是自己一时太冲动了，让玄胡索误认了？想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倒一天都不敢耽搁喝药，毕竟防患于未然嘛，她可不想真的变成一个大魔头。

不过，尔玉自嘲地笑了笑。大魔头都是有真本事的，再看看自己，这小身板，这三脚猫的功夫，这让人看了就想笑的“天资”，怎么变都变不成魔头啊。

正在尔玉颇为认真地看着《神剑真经》的时候，陆元宝回来的，与之同行的还有冯小妹冯秀棉。

看着陆元宝那张臭脸，活跟谁欠了他几箱金子似的，尔玉便知道，这二人路上肯定没少生气，不，冯秀棉是不会生气的，生气的只会是陆元宝。

“秀棉姑娘。”自从知道了冯小妹的名字以后，尔玉一直是这样称呼她的，如此听着倒比称呼“冯姑娘”更亲切些。冯秀棉自然也是受宠若惊的，她冲着尔玉羞涩地点了点头。

“嫂嫂，这位姑娘说是来找你的，与我同路回来的，你快去同她说话吧，我回屋了。”陆元宝气冲冲地踢开了脚边的木桶，水撒了一地，很快便渗进泥土里。

他虽不是个和善脾气的，但也算是个贵族公子哥，家里从小便注重教养礼仪，他也甚少同女子起争执，但是...显然今日是气急了。

冯秀棉低着头，杵在原地。尔玉迎上去，道：“你有事找我？”

“没事的，我...”

只不过是想跟着陆元宝走一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