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二章 今当远离(三)(1 / 1)寻找秋天的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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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窗外的竹筒蓄了早间的晨露,蓄满了,便碎在窗下石板积的水洼中。

耳边渐渐响起鸟叫声,逐渐叽叽喳喳、吵闹不停。那似乎是个旋涡,将尔玉本就有些迷离的神智搅得颠倒。

倏尔,露碎于地的声音又如平地惊雷,一下子激得她分外清明。

又是一天了。

在夜里跛道人和施露离开了以后,尔玉便开始翻谢昉存的古书,想在书中找找有没有办法。这天下谁说不成,她都不信,既然万物相生相克,那必然是还有救的,谁都可以放弃他,但她不能,也绝对不能。

熬得身子难受了,她便坐在谢昉的床边,把额头抵在他的颈间——尽管是那样冰凉,那样了无生气,可是尔玉总觉得,他是在的,她的心也是满的。

人都难逃一死,但尔玉觉着,他不应当就这样死去。

他应该和自己携手白头,老了,一起在靠山的庭院中看夕阳。他也不应当死在这里,他们还约定好了一处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虽然到现在尔玉都没有决定好到底要去哪里。

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

若是他真的救不回来了,应当把他葬在那处。

那处庭院里,那处能看到夕阳西下的好地方。

她突然觉得,一辈子竟如此难熬。

戏文话本里都在讲那前世今生的缘分,所以,会有来生吗?若真的不成了,他在轮回路上,会等自己吗?

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昉,末了,俯身,在他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别丢下我一个人。”

......

玄胡索在第三日的中午才到达。

他的身后跟着那位婆婆妈妈的大弟子白术,白术身上背了一个巨型的药箱,身后跟着五六个表情与白术如出一辙的小童。

一行人都没有好脸色。

从马上下来,绕过铜炉,白术紧追上自家师父的脚步,皱眉道:“若不是您给我送信,我都不知道您又要从崇州跑到临阳,这么大岁数了,身子骨也不复从前硬朗,怎么总是这么能跑?”

玄胡索罕见地没有回嘴,只是一脸不满地继续疾步向前。

“您给谢师弟开的方子我也瞧了,被冥火大灼,伤及内脏,不该用这种急办法,得温和慢调,您这上来就是烈焰滔天,谢师弟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听到徒弟质疑自己,玄胡索停下脚步,怒道:“你是师父我是师父?”

“您怎么这样?医者父母心,更应当体察病人的身体情况才是。您是我的师父,所以我才不能见您出错啊!这样烈的药材是不成的。”

师徒二人正在争执,迎面便遇上一人,白术走路没注意前头,差点与那人额头相触,还没等反应过来,白术连忙矮身致歉,这才抬头看去——

“师伯?!”

白术从小跟着玄胡索,自然也是认识跛道人的,只不过他并不清楚其中一些密辛。不过从小到大,在为数不多的几面里,跛道人给白术的印象都是“隐士高人”的模样,此番离开东海来到临阳,想必也是为了谢昉。想到这儿,白术心里有点泛酸,不知若有一日自己出了什么事,师父能否像师伯一样在意他的弟子?

玄胡索也没好气,大抵是方才自家徒弟真给他气到了,他便将气撒在跛道人身上,道:“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徒弟!逞能,除了逞能还会做什么!”

跛道人也怒了,吹胡子瞪眼睛:“老子教出来的自然是好徒弟!他这是义举!再说,和冥火硬碰硬还能留一口气的,放眼天下,除了老子的徒弟还能有谁!”

白术在一旁听出了门道,小声道:“还有一口气,那也就是说,救活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也不尽然吧,”跛道人白了玄胡索一眼,叹息道,“命是能留下,醒不醒得来就另说了。”

“你个老东西,你会看病还是我会看病?什么都让你下定论了,那你还来找我干嘛?”玄胡索冷哼。

跛道人复又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去,只是沉声道:“姓周的那个小姑娘守在房里,谢昉料得自己会伤成这样....我们到时候先帮周姑娘安排一下未来的去处,若是最后的办法也不行,这样,也能成全了他二人的情谊。”

玄胡索看着跛道人,二人目光相触,双双了然于心。

......

玄胡索进屋的时候,尔玉还坐在床前给谢昉擦脸。他的身子被冥火灼透了,如冰层似的皮表之下藏着无尽的烈焰,这是冥火带来的痛苦,没有人知道谢昉是否还有意识,若是有,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尔玉只希望他睡过去了,这样也不必受此痛苦。睡过去,也一定会醒来。

玄胡索见尔玉时,只觉得她变了样,可真要他说,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变了。眼前的小丫头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个高门矜贵,可如今却大不相同。

她还穿着从崇州出来时候的那一身淡粉色的衣裳,黑发也没有乱,极简单地盘了妇人的发髻,上面一支珠花都没有。她的脸是蜡黄的,可是一双眼却透着光,像是乌云的间隙中倾泻下来的朝晖,耀眼又突兀。

“玄师叔,祖师爷。”尔玉站起身来,一一见礼,施露在一旁,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们,拱手行了后辈礼。白术带着童子,扛着药箱走了进来,见到尔玉先是停了停脚步,微微点头示意,吩咐童子们准备针与汤药。

白术只用了三根牛毛粗细的银针,分别刺在谢昉的头顶与双足足心处。一长相白净的小童端了药来,那药浓稠而苦臭,在场诸人,除了药师谷来的,皆微微皱眉,那股苦味在人鼻尖萦绕了好久都未散去。

尔玉垂手在一旁瞧着,本以为那药是给谢昉喝的,却见小童将被子掀开一角——仅是一角,便见谢昉腹部的皮肉焦黑,依稀可见内腔,空空荡荡。

白术按住了小童的手,回头颇为怜悯地看向尔玉,道:“要么,你还是出去等着吧。”

纵是如施露这一般看惯了血腥的人也分外不适,她早就站在一处角落里、远远儿地等着,一听白术这话,如蒙大赦,本想一溜烟跑出去,却又挂念着尔玉,回头看她。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尔玉身上。

“我守着他。”尔玉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这让玄胡索等人想劝也没法劝。白术欲言又止,只好点了点头,他身边的白净小童见他允准了,将被子掀得更大了,小童惊奇的呼出声,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师父,他的气元垂在这里,护佑着呢!”

听到这儿,众人皆看向谢昉的腹部,那窄腰上隐隐的肌肉轮廓被烧得焦黑,那一大缺口处,竟然有一团无色的火光,正在燃烧着。

这是...这是谢昉的气元?!

虽然那气元之火已经烧得极其微弱,近乎涣散,但是到底没有彻底被击溃。

他伤到了这个地步,本以为气元早随着冥火那一击而消散于天地之间,未曾想到,气元竟然如有意识似的,攀在他伤口最骇人处。想来谢昉能撑着一口气,也都靠了这团气元。

尔玉连忙看向玄胡索,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谢昉一定会平安!

待白术用那味道难闻的药物将他的伤口填满,从另一位皮肤黝黑的小童手中接过纱布,轻轻覆盖上去,又把被子盖好,白净小童细心地将被角掖好。

“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气元护着,也只是保命,能不能醒过来要另说。”

玄胡索开口,这一席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扣在了尔玉的头上。她的方才的所有希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后日,最多后日,祆教必会再来反扑,如今临阳周边十几个县城都空了,怕是要有一场恶战。周姑娘,谢昉爱重你,你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我们作为他的长辈,更不希望你被这场祸事波及,再者说,你也并非是仙门中人,祆教此番反扑必用尽全力。”跛道人接话道,“玄师弟明日便要动身回南疆,你便同他去,待战事了了,你便自做打算吧。”

“那他呢?”尔玉怆然。

“他是我蓬莱的弟子,自然是要跟着我们回蓬莱的。若是生,往后还有许多光阴,自会与你重逢;若是死,缘尽于此,天命使然,你也不必太伤怀。”

“我不走!”尔玉失力,整个身体都靠在窗边,她攥起拳,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平稳,“我是他的妻...我不走,我与他生死都应当在一起。”

玄胡索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大手指大小的银壶,朝着施露使了个颜色,然后迅速将银壶从尔玉鼻下掠过,银壶中的烟雾腾起之时,尔玉便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向后仰去。施露接了玄胡索的目光,快步走上前,顺势将尔玉接在怀里。

“都是为了她好。”玄胡索叹了口气,将银壶收到衣袖中。

施露心里也清楚,只是换了个姿势,将尔玉扶得更稳:“你不回南疆了?”

“总是要为我这个便宜师侄试一试的。”玄胡索道,“这一别也不知还能否再见,我们都是信得过你的,你将她送去药师谷,我的二弟子会在西风渡等你们,你和她余生都好好过,也算是全了你祖师奶奶和我们的交情。”

施露垂首,似乎有些失落:“我也能帮你们...”

“不必了,”跛道人开口,“你以后也别练那些歪门邪道的功法了,要走正途,你的祖师奶奶便是榜样,你可明白?”

施露罕见地乖巧。

“说那些做什么?”玄胡索摆了摆手,道,“小孩子家家的,能在乱世活下来,就够了,她没坏心,也不害人,只求个自保...我给你留几份药,能克制周丫头体内的暴戾之气,等到了西风渡,见到了我的二弟子,他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

看着两个老头决绝的模样,施露便也没再说什么,她突然跪了下来,朝着二人深深叩首,似有哽咽,似有心酸,全都在这一叩首中。

片刻后她站起,扶着昏迷的尔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屋内再一次回归寂静。

滴答。

滴答。

又是竹筒落水声。

白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最后一层药膏给谢昉糊上以后,幽幽道:“师父,你不该给那位姑娘用迷烟的,什么事怎么都用粗暴的手段去办呢?能不能讲讲道理?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行动,害得我们......”

玄胡索:“...”

跛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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